(89)七月十七|傍晚|连霞峰习武场
田韫贞已经苦苦熬了两天,手上都没能再冒出个火星子来。
落霞快要飞逝,习武场上的弟子越来越少。每走一个,都在窃窃私语地看田韫贞,仿佛不明白她这一整天光摆弄灵气在做什么。田韫贞起先目不斜视,越到后来,越想回到从前找一个偏僻的洞府独自修炼的日子。
很快,弟子们都去了食肆,这里就剩她一个。她没心情顾及饿,心里只被一个疑惑填满。
“难道真的不是因为我自己的力量?”一想到前天夜半时分,她带着微微喘息和眩晕再次结出了极阴之火的情景,她就抱着头不愿再回想。但也不得不接受一个事实:“是师父的功力进入我体内了,是靠他的力量才有了那成果。”
身体轻飘飘的,田韫贞很疲惫,也很挫败,近半月来累积的喜悦原来是都是海市蜃楼,说没就没了。接着发了好一会儿呆,她又重新站起来。
“只靠自己的力量真的不行么?”
目光中充满不甘心。她飞奔着来到食肆,对着几碗饭菜狼吞虎咽,生怕没有力气似的。在弟子们瞠目结舌的注视下,她急匆匆地回到习武场。调息一番后,继续重复这两日的法术。
灵气汇集在双掌之间,照着口诀的指令来回流转。额上渐渐沁出了汗,随着一声“出!”,她睁开眼睛。
灵气散了,什么都没有。
再来!
……
“出!”
灵气散了,手掌还是空空。
再来。
……
“出!”
依然没有。
……
掌心发热,有汗水淌下的声音。来来回回十几次了,田韫贞茫然地睁开眼睛:“果然……”
她对自己失望至极。正要抱元守一复归原位,抬手时却见掌心之上一点墨蓝。
紫红色的天空下,那一滴点蓝随着微风轻轻摇曳。它非常小,如同一滴水,但紧紧抓住了田韫贞的眼睛。
“火!”
田韫贞激动地跳起来,差点欢呼。如同话本中上古先民最初发现火种一样,她用另一只手揉揉不敢相信的眼睛,抹去咸涩的汗水,确定没有看错后,终于忍不住破涕为笑。
但一想到法术还不稳,她又匆忙宝贵地护住这一点火。她心里也知道,这还没有完完全全成为火,一个不小心,它随时会回归灵气状态,然后消散去。
四处望望,才想起是在连霞峰的习武场,而不是苍云峰的习武场,否则她肯定忍不住把这个好消息说给墨夕听。当下四下无人,十分寂静,田韫贞很快想起舒怀谦。
“我要给师父看,我自己也能结出极阴之火来!”田韫贞留神着手中的灵气,不让它们散去,接着小心翼翼地在锦袋中搜罗烛台一类的燃火物事,准备将这点火好好储存。然而正在专注的时候,一个声音突然充满了整个习武场:“韫贞!韫贞!”
田韫贞吓了一跳,下意识地回头。正见一个少年兴奋地朝她跑来。
“夏阕……”
刚冒出欣然之感,她顿时又愣住。
多日不见,她差点忘了他的毒已经好了。虽然较之从前清瘦了许多,但仍然是一副无忧无虑无拘无束的样子,跑得意气风发,弯弯的眉眼像初见时那样古灵精怪,仿佛随时都要调皮捣蛋一番跳出来吓人。
“夏……”她呆呆地望着他跑过来,有点望不够。
这次夏阕没有刻意吓唬谁,却无意吓掉了田韫贞宝贵的东西。当她发现手上那点墨蓝不见了,连同灵气都消散时,心顿时沉到谷底。
她着急地在空中抓了几下,好像这样就可以抓回消失的火焰似的,显得很无力。
“韫贞,可找着你!”夏阕几日前终于停止了放毒,今日见了田韫贞心中欢喜,猛地一跑,一时有点吃不住。待到扶着膝盖喘过气,抬起头却见到田韫贞的错愕懊恼的神情。
夏阕一怔,忍不住笑她:“怎么,才多久不见,你看到我好像很意外啊?”见田韫贞注视着自己,他四下里张望着,颇觉不自然:“呃……是我哪里不对劲吗?”
田韫贞回过神,勉强弯起嘴角:“没有,只是没想到你会来连霞峰。”
“那还不是因为我才刚知道你回来了!”发现自己有点急切,夏阕不好意思地嘿嘿笑了两声,依然挡不住心里的喜悦,“苍云峰上找不着人,就来了连霞峰。刚刚正好在食肆看到你,我叫你你都没听见,就赶紧追了过来。话说,你回望天教了怎么也不来看我啊?你瞧,我现在已经好了!不用担心,就是还要定期服点药……”
夏阕近来毒刚解完,藏书阁那边就来翻旧账了,所以他还有一堆破损的书没有补好,这段时间整日都在抄书,着实无聊。当下他实属激动难耐,话匣子打开了便关不上,直到看到田韫贞静静地看着自己,脸上却透着一分淡漠的时候,他才感到奇怪。
“诶?我听墨夕说你最近修炼收获挺大的,为什么我觉得你还是不太开心啊?”夏阕捉弄似的在她眼前打了几个响指,使劲引起她注意。“……哦,该不会是你刚才在练功,我打扰到你了吧?这样,你先不用理我,我在旁边等你,结束之后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夏阕话没说完,自己开始想起了之后的事,时不时地露出憨憨的傻笑,又生怕田韫贞发现,故作严肃。
田韫贞声音不咸不淡:“夏师兄,不用答谢我。”
“你、你怎么知道我要答谢——”夏阕回过神,恨铁不成钢似的打了下自己的嘴,“瞧我这把不住关子的……”
他在那边懊恼,尴尬地思考措辞,田韫贞则努力埋藏自己的神情。她不由想起与师父下约定前的那几个时辰,墨夕向秋风撒谎说自己还要休息,她得以溜走。她没有去别的地方,而是偷偷去了居英峰。虚弱但眼睛明亮的少年发现了在窗外悄然徘徊的自己。他把她叫进来,扛着没多少的力气信誓旦旦地跟她约定,病好之后,一定要给她一个惊喜。
当时她拉了勾,也很清楚所谓“惊喜”会是什么,也曾期待。
现在就是拒绝。
“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一次师门任务而已,抓捕金雕我真正出的力又没多少,夏师兄何必总是记着。”
“你说什么呢,怎么就让它过去?而且,你干嘛突然那么生分,叫我名字就好了啊。”
田韫贞别过头:“我刚刚已经说清楚了。而且现在我需要一心一意地修炼,其他的事都不会管,平常也不再见其他弟子了。”
夏阕糊涂了:“……什么意思啊?”
“我要修炼了,你快回去吧。”
“……”见田韫贞匆忙转身离去,夏阕顿时茫然无措。
“不见其他弟子?为什么?也不见我了吗?”他咂嗼这话,转眼见田韫贞正要御剑,立马冲上去拦住:“韫贞,你刚才说的话什么意思?专心修炼与见其他弟子也不冲突,怎么就不见我了?”
田韫贞答不出来,手握得紧紧的,只道:“我要修炼了。”
“你解释完,我马上不打扰你!”夏阕越是看她,她就越是躲避眼神。他忽然握住她的肩膀:“韫贞,是不是发生什么事了?为什么你突然变了个人似的?以前我来找你,你总是马上就答应我……”
“我没有事。”
“那为什么说刚才的话?再说,不见我,难道你连墨夕、柳素安她们都不见了吗?”
田韫贞终于不再眼神乱晃。她缓缓抬起头,目色冰冷:“你和她们不一样。”
她将夏阕意外疑惑的神态尽数收入眼底,忽然一阵痛心。
她咬着牙:“她们是资质很好的修士。可是夏师兄,你没有灵根,不能修炼,如果我总和你待一起谈天说地,绝不能专心无二,这样于我的修行没有好处。”
夏阕微微张着嘴,不可置信地看着田韫贞用力挪掉自己的手,之后头也不回地向前走去。
“……她在说什么?”
猛然转身,田韫贞早已御剑飞走。夏阕想御轮追上去,可是才念动符箓咒语,大量精力的流失让大病初愈的他一阵眩晕。
“我也是资质很好的符师啊……”
脸上仍旧带着不可置信的表情,夏阕落寞地站在习武场上,直到连霞峰有晚课的弟子不悦地将他赶走。
……………………
……………………
田韫贞一路飞至山脚,纵身跳入奔流的河水。
静静地没入水底,任冰凉刺透骨髓。田韫贞借着浮力冲出水面,将弟子服用力撕扯,狠狠地搓揉身上每一寸皮肤。背后骇心动目的金雕妖抓出疮疤在波光粼粼的凉水里泛紫泛红,身前大大小小深浅不一的痕迹在夜色中似乱花繁星。身体沉沉浮浮,水藻般的黑发在水中肆意张扬,流动的血色如缎带随波飘舞。
一直到夜半时分。
“哗啦”一声,田韫贞钻破水面站起,血淋淋的。踏在湿漉漉的草丛中,她捡起那身破掉的弟子服,试图用一把火将它烧毁,然而灵气颤颤巍巍,哪里有火。
“算了。”田韫贞惨淡一笑,擦去身上水红,侧着头拧了一把头发,然后取出天心膏,将疤痕处一一涂抹。舒服的清凉感遍布全身,她却忍不住打了个寒噤。
重新从锦袋中取出一套新的弟子服穿上,这时她的余光瞄见了其他身影的存在。
田韫贞转过头。不远的草丛中站着一个弟子,嘴巴微张,痴痴地看着她。好像才意识到自己被发现了,那弟子微恐而面红耳赤,却全无窘迫感,只动了下身子,之后投来的目光越发火热。
相顾无言。田韫贞羞恼地咬住下唇,嵌进掌心的指甲越嵌越深。
她的身体如此糟糕,跟个虫蛀过的烂苹果似的,她都不愿意展露在墨夕面前,可是眼下却被一个毫不熟识的弟子一览无遗。
秘密暴露,恼怒愈盛。田韫贞握住腰间鱼肠,但转念一想,手却松开了。
她索性将上衣扯下,把背上好不容易抹上的天心膏全部除去,然后背过身对着他。
“看够了吗?”曾经对着镜子,她记住了金雕妖利爪的狰狞杰作,当时昏天黑地的痛和非要撞南墙的心情一样刻骨铭心。她不知道身后的弟子是否还在,又在做什么,将衣服提起后,便头也不回地御剑而行。
……………………
感觉天都有点亮了。背上擦拭得火辣辣的,身前是薄荷的清凉,夜间的山风灌满全身,田韫贞反而不觉得疲惫,越发清醒。
经过住处附近的山头,正见山崖边上坐着一个人。
“墨夕?”
墨夕听到她的声音,回过身向她招手:“你回来了!”
田韫贞作了几次深呼吸,把今日的各种情绪全部平静下来,然后飞到墨夕身边。
“墨夕你在干什么?这么晚怎么还不歇息?”
田韫贞的声音带了着急和责怪,说出来后连她自己都很意外,只好不自在地回过头。“你别说你在等我,我已经跟你们提过,以后要是没见到我晚上回来,那就是在连霞峰通宵练功了,不用管我。”
墨夕点点头,神情也颇为不自在:“我知道,我只是睡不着。屋里有些闷,我就到外面来透透气。”
“睡不着,你有心事?”
“嗯……”
说完这个,墨夕忽然拿出水壶,在那喝了一口,又一口。
田韫贞抢过来,往嘴里一倒,发现是茶。
“难怪睡不着。墨夕,你在以茶为酒吗?”田韫贞忽然笑道,“你这个样子好好笑,像没长大的小弟子偷喝师父的酒,老气横秋。”
“本来也就是个小弟子啊。”墨夕拿回茶壶举在眼前,晃荡着自由的双脚望着天上的星星,“少年不识愁滋味,爱坐山头。凉风吹山头,弦月当空,繁星悠悠,却不料清茶作酒愁更愁!”
“什么啊!”田韫贞揪了揪墨夕的小辫子,哭笑不得,“乱改词,小心前人在脚下骂你。”
墨夕也忍不住呵呵笑起来:“随口说的啦……”
“好了,你到底有什么心事,要不要跟我说?”
“这个……”墨夕又喝了口茶,努力思索着该怎么说。结果绕了半天,突兀地问道:“韫贞,你是有喜欢的人的吧?”
田韫贞眨了眨眼,却不觉得突兀。她望着墨夕晶莹的眼睛,然后头往她肩上靠去:“你。”
“什么呀!”
“就是你啊,不可以吗?”田韫贞闭上眼睛,轻轻提起嘴角。“你看你,大家都说我们很别扭,无非是这个憋在心里,那个憋在心里,什么都不说,什么都藏着,但我才不在乎这些。对我来说,哪怕你并没有帮到我什么,你能够陪在我身边就够了。我知道你也有难言之隐,但你不想说没有关系。我就像现在这样坐在山头陪着你,不知道对你来说够不够?”
墨夕没想到田韫贞忽然吐露了这么多,一时没回过神来。而心中一股暖意早悄然升起,她不由动容,久久看着她。
接着墨夕也笑眯眯地把头靠在她头上:“够够够,就像这样,挺好!”复又道:“但是,你知道我问的不是这个‘喜欢’,我是说,你有喜欢的男孩子吧?”
田韫贞睁开眼,神色黯淡。
“是夏阕来找你了。”
“嗯……”墨夕生出惋惜之意,“我还以为,你是喜欢他的,原来不是啊……真的不是吗?你跟他说的是气话吧?”
“……”
“那样说他,真的很伤人。”墨夕一时也不知该如何劝。“你要不要跟他道……”
“你这红娘可不太合格呀。”田韫贞摇摇头,“你别说他了,我确实喜欢上别人了。”
“啊?是谁啊?我居然都没有发觉。”
“就你那么呆。我不说,你猜。”
“这怎么猜啊?望天教的人那么多!”墨夕一个头两个大,思索一番,先将她们同一批进来的男弟子说了几个:“霍师弟?”
田韫贞摇头。
“林师兄?王师兄?”
“都不是。”
……
这批没有,又将另外的同辈男弟子名字说了一串,最后连今年刚入门的师弟们都没落下。墨夕嘴巴都干了,依然没猜中。
墨夕想了想,开始犹疑:“难道是陆师兄或者宋师兄?”
“你真敢猜,不怕沈师姐和柳师姐生气啊?”
“那……”墨夕冥思苦想,突然一咯噔,“该不会,是陈公子吧……”
田韫贞噗嗤笑出声,抱着墨夕的茶壶一刻半会儿停不下来。墨夕嘟哝道:“你的心思真难猜,这么多男孩子,刚才说的哪个不是望天教天赋优秀的俊朗少年郎,你居然一个都没看上……那看来不是望天教的人了,可你又见过谁呢?是秋风秋小公子吗?还是你这次历练遇上的啊?那我可真的不知道了。”
“都不是。”田韫贞将最后一大口茶灌入口中,皱着眉头咽下。“望天教的男孩子又不是只有这几个。”
“其他人我真的记不起来了,你快点告诉我吧!”
田韫贞叹了口气,安静地望着远处:“以后吧。”
“啊?”墨夕抱着田韫贞一条胳膊,却听田韫贞喉咙处轻轻的声响:“真的,以后吧。”她优柔深沉地看着墨夕的眼睛:“到时候你一定会理解我的。”
似懂,又非懂。墨夕不由沉静下来,不知为什么想要理解田韫贞的沉默,可能因为自己也是五十步笑百步。
她缓缓松手:“但是,我以后可能见不到你了。”
“什么意思?”田韫贞紧张起来。
墨夕想了想:“行,我本来不知道怎么跟你说,现在就讲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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