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新湘和孟大宝从没见过野生的、能化人形的妖怪。他们好奇地打量被大师兄提来的花妖。
她人形的模样看起来比孟大宝还小,长发未挽,乱糟糟地落在身上那条嫩黄色襦裙上,整副形容灰头土脸,只有一双圆溜溜的眼珠子,掩在额前的碎发下,在他们打量她之际也不加掩饰地观察回来。
许慎言简意赅:“这便是山里的妖。”
女妖扬起脸,愤愤地瞪着他,纵然被头发几乎遮住半张脸,也能感受到她不平的目光。
吉蝉疑惑道:“为什么不直接收了她?”
一道仇恨的眼神射向他。
吉蝉不甚在意地嗤道,“听得懂嘛。”他顺手用剑柄挑她下巴,“既听得懂,能说话吗?”
妖怪一甩头,躲开了。
许慎答道:“伏妖袋收不了她,只能提回来。需告知掌门此事。”
降伏的妖怪收不入袋很是罕见,而就地伏诛自然是不可能的。这意味他们要么放她走,要么得将她一直带着。
吉蝉听罢,立即止住逗弄的动作,他侧身微一仰头,干脆地吹了声手哨,清亮的哨声响彻山林,最终伴随着隐约的扑翅声消失。不多时,一道白影便从上空出现。
信鸽又快又稳地落在他的左肩。鸟儿歪头环视众人,最终眼睛停留在女妖的脸庞。
吉蝉写信潦草,只交代要事,信鸽取信后毫不留恋地转身飞离。留下女妖和四位洞天山弟子大眼瞪小眼。
孟大宝小声道:“这只妖怪……长得挺好看的……”
女妖又听懂了,竟朝孟大宝干巴巴地微笑一下。倒把他吓退半步。
廖新湘状似见怪不怪,道:“这你就不懂了吧,这就是妖的魅惑邪术!”
为与孟大宝的胆怯形成对比,他特意走上前去仔细研究这只妖怪。她虽相貌昳丽,但浑身都粘了泥,发梢甚至仍在掉土渣。
他正要对此发表观点,女妖突然扑向他——
“汪——汪汪汪!”她怒吼。
“呜啊!”廖新湘猝不及防地被吓唬在地。
之所以说被吓唬,是因为她根本扑人未遂。
许慎的右手一直在揪着她的后领,让她逃离不能。
女妖只一顿,立即随机应变地扭头咬向许慎,结果被他腾出来的手扣住下颔,像对小动物似的制住她。
她被迫仰着脸,龇牙咧嘴,发出不满的低鸣声,一双黑漆漆的眼倒映着面无表情的许慎。许慎仿佛已从刚才的打斗中知悉她的脾性,片刻等待后,她便熄火了。而许慎随着她渐松气力,也撤去手上的劲。
女妖自知暂时打不过他们,又累又灰心,伸腿往地上一坐。怎料忘了许慎还在抓着她后领,一下被箍了脖颈,这下气都喘不过来,在四双眼睛下一顿猛咳。最后皱着脸站直,往许慎身上一靠,合眼休息了事。
看得孟大宝和拍土的廖新湘目瞪口呆。
廖新湘喃喃:“靠着大……魅惑……妖术……”
孟大宝弱弱道:“我以为她是花妖,原来是狗妖吗。”想了想,又摇头道:“不对呀,方才明妖锁说她是下等妖……”
女妖半掀眼皮懒洋洋地看他。
孟大宝并未察觉,还探头与廖新湘讨论。
许慎被她靠着,面上似乎没什么反应,但咬破手指,摸出一张空符,匆匆在其上画了几划。
血符即时生效。他手心合拢包住符纸,再展开时,符纸便消失了,只余一滩近似鲜血的黏稠的液体,染红他半个手掌。
“同身符。”吉蝉辨认道。
许慎沾了黏液的食、中指绕着他的右手腕画了一圈。趁女妖未有反应,他又执起她的左手,同样在手腕的位置画了一圈,但在下方多添了几笔。
妖怪手腕微痒,她不满地看这个随意摆弄自己的人。
许慎专注地把他和她的手腕并在一起,低声念道:“链来!”
暗红瞬间消失,他的左手心也变得一干二净,但是隐约可见手腕一点不明显的金光,仍缠绕在他们手上。
女妖的注意力也被金光吸引了。紧接着,许慎一个撤身,靠着休息的人柱子突然离去让妖怪一下失去重心,差点摔倒。妖怪晃了两下,站稳后发现这道士不拽她了,转身便跑。
许慎淡淡举起右手示意:“方才我给你锁了道链。未来一阵你可以在我身边自由行动了。”
阳光下,许慎的手腕有一道细如金线的链条,一直连至她腕间。
廖新湘与孟大宝齐齐用崇拜的眼神看向大师兄。
女妖耳朵微动,但仍不信邪,闷头往前冲。方才还累得要命,现在她一下便窜出十丈。
正当她远远将那群道士甩在后头并为此得意时,骤然被无形之力往后狠狠一扯——下一瞬,她跌在地上,旁边是已然打坐的许慎,而她疼得屁股开花。
左手腕金光大盛,一道绚丽夺目的细链缠绕其上,和连至许慎手腕的同身链的交接处,竟然悬挂了两只金铃,正微微震动,直至其结束,金色才逐渐变淡。
许慎睁开双目侧她一眼。这道符的力气比他大得多,扯的还不是衣领,被同身者瞬移时五脏六腑俱有被人蹂躏之感。
妖怪看着那道禁锢自己自由的锁链,愣了半晌,最后长长地、不甘心地嗷了一声。
孟大宝蹲在火堆前,飞快地看了一眼情况。继而郑重对廖新湘道:“不要放花椒。”
他们两个围在火堆旁,面前是四只开膛破肚的野兔,方才一场花雨突如其来,孟大宝也不忘乱中守粮。四根削尖的粗枝自兔尾部贯穿首而过,他和廖新湘各照料两只,缓缓转动着。
不远处,吉蝉怡然躺在软绵绵的落花里小憩,一面宽大的叶子遮住他的脸。
廖新湘怀疑道:“我上次放得足够少了,还是辣吗?”
孟大宝连忙点头:“真的辣。”
廖新湘本欲顺口嘲讽他连辣也不能吃,一想野兔是他打来的,便妥协道:“好罢。”
他从包袱中拿出一瓶小罐,里面是他的珍宝之一,添加少许,可以让食物更美味,这还是他从家中带到山上的。他每次只捏出一点。
孟大宝深知这是廖新湘高超厨艺的诀窍所在,眼睛不眨地盯着那些晶莹的粗粒落在野兔肉上。
“再多点!”
“不行!”
“……就一点。”
“没得商量!”
孟大宝虽看不惯廖新湘,嫌他娇生惯养小家子气,还动不动喊他大名,但对他的厨艺心悦诚服。
洞天山时刻灌输他们长幼有序的观念。野兔可食后,廖新湘先送去给大师兄。
妖怪就坐在许慎身边,闻见香气,情难自禁地探身向前,被廖新湘敏捷躲开,他小心翼翼地递至大师兄手上。
许慎点头致意,廖新湘便蒙赦般飞离了。
许慎转头看去,妖怪正目光如炬地盯着他手中的野兔。廖新湘特意选了最肥美的一只,现下兔肉表面还散发着热气,滋滋冒油。
许慎也有些奇怪,他以为花妖皆以露水为饮以日光为食,对野兔肉感兴趣的下等妖,似乎还是第一次见。
他思忖片刻,问她道:“想吃吗?”
妖怪仿佛听他问了句废话,话不多说便张嘴扑来:“啊——”
吉蝉刚咬下一口兔肉,便听见许慎处传来一声响。长发妖怪背朝天四肢着地,令她垂涎三尺的兔肉仅咫尺之遥。
孟大宝恍若未闻,喜滋滋地捧起野兔,正要张嘴。
妖怪趴在地上发出“呜呜”的声音。
许慎心里不由歉疚。他只是下意识防了一手,没想过捉弄她。这只妖怪根基极浅,完全斗不过他,何苦再番羞辱。
但他半分未现,在外人看来,他不过冷漠地将兔肉递去,不似分享,更像挑衅:“给你。”
妖怪停止了呜咽。
她抬头,半支起身,目露凶光地盯着许慎。
下一刻,她风驰电掣一般扭头奔向嘴离肉只有半厘的孟大宝,四肢并用带起一阵花瓣。
一直关注动静的廖新湘朝孟大宝大喊:“喂!”
孟大宝顿住,抬眼。
妖怪如同爬兽般鬼魅的身影已闪至他眼前,吓得他不能动弹。
她发出清晰的怒吼。
“我——也——要——吃——!”
已经熄灭的火堆旁围坐着四人一妖。
妖怪哭得抽抽嗒嗒,一边流泪一边啃兔肉。
吉蝉觉得好笑:“怎么还哭,不是吃上了吗。”
妖怪对于他刚才一剑打飞她的行径十分记恨,现下在她眼里,只有被吓呆以至于主动让了半只兔子给她的孟大宝比较作好。
孟大宝半是惆怅半是后怕地看着她手里的肉。若非二师兄离得近,他也不知道这只妖怪会为抢食做出什么事。
说来不齿,他现下可能是在座最弱的一个。
他历练尚浅,只知明妖锁判她为下等妖,但不知怎的,这只花妖总让人产生一种“莫非她内里封印了一个狗妖大魔王”的错觉。
然而两位师兄都不以为意,现在她还能自由地坐在一起和他们吃兔子,如此似乎又不太可怕。
于是他壮着胆子问:“你会说人话,对不对?”
妖怪一边吃一边点头。
吉蝉随意问道:“有名字吗?”
没吱声。
孟大宝以为她未听见,便重复了一遍:“你有没有名字?”
妖怪咽下最后一口肉,打了一声饱嗝,听得廖新湘蹙眉。
她扔掉串兔子的树枝,轻轻抚摸肚子,慢吞吞道:“我叫,花芽。”
吉蝉挑了挑眉。
“花芽?”他问,“你自己起的名字,还是其他——东西起的?”
花芽瞟了他一眼,但假装没听见。
孟大宝沉默。
为试探她是否故意不答吉蝉,他便小声问道,“这是你自己起的名字吗?”
花芽晃了晃脑袋,答:“我自己,起的。”
“……”
吉蝉微笑起来。
花芽左边坐的许慎,右边孟大宝,数离他最远。他手法娴熟地把剑一挑,指向她问,“故意不答我话,对不对?”
落入腹中的肉仿佛化作妖怪的底气,吃饱喝足,花芽脾气又上来了,她轻蔑地把头拧到一边。
“你叫,什么?”她主动问孟大宝。
“……”
孟大宝感觉所有目光都集中了。众目睽睽之下,即便妖怪对他抛出唯一的橄榄枝,他也不愿回答,便佯装未听见,望天,把头转向另一边,正好与廖新湘对视。
廖新湘不怀好意道:“怎么了?不好意思说自己的名字是吗?无妨,我帮你答。”
他笑眯眯地望向花芽。
“他是我师弟,叫孟——”
“孟玉。”
“——大宝。”
孟大宝转头,真诚地望进花芽的眼睛,露出彬彬有礼的微笑,“孟子的孟,宝玉的玉。大宝是我的小名。”
花芽似懂非懂地想了一会,指着看不大顺眼的廖新湘,勉强问道:“他叫,什么?”
廖新湘低着头,简洁答道:“廖新湘。广字廖,新年新,湘水湘。”
花芽思考片刻:“不懂。”
想象不出是什么字呀。
孟大宝没憋住笑,挨了廖新湘一记白眼。
花芽看看他,低头抠土去了。
她颇有心机地略过了其余两人。
对话戛然而止,一时无声。廖新湘突感微妙,抬头看了看师兄。
由于他和孟大宝入门远晚于许吉二人,出于敬畏,也因两位师兄不健谈,自下山后,他们的日常交流屈指可数。然,以往他们的氛围不至于此。平时,吉蝉师兄或会点评食物是否可口,现如今,一根针掉在地上都听得见!今日这只妖怪简直以一己之力,将他们和师兄的隔阂拉得更大。
廖新湘恍然大悟,原来如此!这妖怪竟如此工于心计,她想离间我们,方便逃跑!
孟大宝略为迟钝,突然被廖新湘一推,终于意识到不对劲。见花芽仍自娱自乐,孟大宝老实心肠,主动为她找补道:“花芽,呃,这妖怪似乎,心智未开……”
埋头玩泥巴的花芽突然接道:“我不笨,我只是,太久没有,说话了。”
“……”孟大宝下意识讪讪,“没说你笨。”
还敢顶嘴?“孟大宝,”廖新湘被花芽的态度弄得很不耐烦,他打岔道,“和一只妖怪说那么多做什么,小心她害你。”他偷瞧师兄两眼,又道,“待掌门回信,我们便不用烦心了。莫理会她。”
花芽不满地抬头反驳:“你怎么,老说妖怪,妖怪,小心我,生气,吃了你!”
廖新湘撇了撇嘴:“你倒是试试看,打不打得过我们。”
花芽似是被激怒了。
“吃了你!”她原地跳起,气势到位。
廖新湘毫无畏惧地掏出笔符,正要操作。
“啪!”说时迟那时快,花芽虽然不知此物何用,但眼疾手快地将笔打落在地。
廖新湘瞪大眼睛,想也不想地往地上扑去,“我的笔!”
花芽顺势跳到他的背上,掐住他的脖子:“吃了你!吃了你!吃了你!”
一手扶地一手抓笔的廖新湘被花芽晃得晕头转向,竟反抗不能,任凭一个丫头将浑身重量压在背上,他气急败坏道:“你给我下来!”
毫无法术交战,单纯肉|体互搏,这幅场面惊呆了孟大宝,他下意识躲远了些。
许慎在一旁默默看着。由于知道花芽此刻毫无威胁,他只想扶额。
吉蝉兴致盎然地在旁观战,等了半天见两人还未有分解,而廖新湘已经驮着披头散发的花芽绕他们爬了十来回,才出手制止。
在他们又一次迎面爬来时,他剑鞘一拍,精准地打中花芽的额头,除她以外无人知晓力气到底多大。
花芽直接仰倒在地。
廖新湘立刻站起来,好一阵踉跄,他的头还晕着,指不准要指责的对象,然而十分流畅、吐字清晰地骂道:“你,你胡作非为、无法无天、作威作福、人神共愤!……残害苍生、天理不容……”
自转一周,总算指对了罪魁祸首。
花芽躺在地上,捂住了头:“为什么你,总是,打我,好疼,呜呜呜呜呜。”
吉蝉垂眼看她,面无表情道:“因为你打不过我。”
花芽拿袖子掩脸哭泣,良久才哭累了,渐渐平息。
孟大宝悄悄扯了扯廖新湘的衣袖,“刚才你不知道,你有多好笑。”
“你走开。”
平静下来的他试图抹去方才一切记忆。
略作休息,他们便要上路了。因受同身符所缚,花芽不得不随行。但她极不情愿,不想迈腿,想逃却也脱不得身,最后灵光一闪。
她让四师兄弟先走,磕磕绊绊道待会便能追上。其他人对她将信将疑,而许慎却爽快地转过身。
再不济,还有同身符。谅她几乎不可能破解符咒,其他人便也跟上许慎。
走出几里,仍不见花芽追上。廖新湘和孟大宝不免有些急躁。
若这是妖怪使的伎俩,她趁人离开找到帮手解开符咒,那他们岂不是中套让她逃之夭夭了?
吉蝉倒是猜到了些,并不点破,无言地跟着许慎,直至他停下。
孟大宝不明所以:“大师兄后悔了,想抓她回来?”
廖新湘推了推他:“胡说什么,你是说大师兄是故意放她走的?”
“你!我的意思是……”
许慎思忖片刻,往前走了几步。
似乎觉得不对,又往前再走几步。
叮!
空中清冽的一声铃响。
他抬头。
“啊!”
花芽从半空中出现——真的可以瞬移!就是身体太难受了,还要跌得屁股开花。她头晕目眩地看着结实的地面,多少有些后悔。
然而她却没摔落去。
一股力量突然把她带了下。
风来了。
离地面还有一尺时,她被轻轻托起。
她不敢置信地借着这道突如其来的气流,站直了身子。
无色无味的风轻柔地绕过她离去。
花芽伸出手,即使她知道自己触不到它,但呆呆地感受着气流从指缝滑过。
她回头。风不可能凭空出现,是这里哪个人出了手。
四人都在注视她。吉蝉不动声色,廖新湘惊艳非常,孟大宝呆若木鸡。
花芽看着离她最近的许慎:“刚才是你,托住了我?”
许慎看她一眼,并未接她,绕开她走了。
花芽皱眉盯着他离去的背影。
孟大宝反应过来:“没想到你,花芽,你居然用同身符偷懒,哈哈哈哈……”
花芽眨眨眼睛:“不是偷懒,很痛的,同身符。”
孟大宝不敢说自己方才差点也动了借符行路的念头。
花芽跑了几步凑到许慎身旁,跟他并排走,边走边观察,一字一句问道:“你叫,什么?”
“……”许慎毫无反应,反而望向天空。
被无视的花芽不甘心地追问:“我问,你叫,什么!”
许慎伸出手。噗噗。一只鸟落至他臂上。
洞天山的回信到了。他无视了那双炯炯的妖目,三两下取下纸条浏览。
后面三人立即跟上,等他复述信的内容。
“……”
“……”
“……”
许慎抬头。
三人翘首以待。
花芽才意识到,这似乎是那封能决定她命运的信,目光有些茫然。
他们要,对她动手了。
“……”
许慎抿了抿唇,稍低下头。
带一丝无奈的声音对花芽道:“我叫许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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