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第四章

与吉蝉简明扼要,字迹潦草的去信不同,掌门的字小巧端正,密密麻麻地铺满了一页纸。

先是批评吉蝉用语不敬,有失礼数,望下次注意;再用数百字回忆众长老从前历练时无法收妖入袋的往例;最终得出结论:此事仍无法解决,实在有愧。待我等查阅门派古籍,方能告知如何处置。

文末还煞有其事地注明:勿杀。

吉蝉听许慎转述,先是无奈,后无言以对,最后阴阳怪气道,掌门真是菩萨心肠,担心他们违背门规,所以一封长信里没提一个办法。

他们再次启程,直至傍晚,第二封信才姗姗而至。

信上道,可试用同身符将其限制。其余办法,亦可交由你们另行发挥。

彼时花芽已能毫无心理负担地主动要求让她单独吃一只兔子,作为交换,她可以拾柴起火。

孟大宝默默看她钻木半天,最后问廖新湘拿了一张生火符。

轮到孟大宝值夜时,许慎准时醒来,听见廖新湘低声警告孟大宝不要再睡着。

许慎仰躺着,睁眼便能看见银月星河。万籁俱寂,唯余火堆偶尔噼啪的燃响声。

这种环境,对他的小师弟而言是绝佳的入眠场所。他静静等了片刻,便听见孟大宝轻微的鼾声。

许慎耐心地等他们都睡沉了,才坐起身。

他先检查阵眼。因为起的阵小,故阵眼也易于检查。

查完回头便发现快睡出阵外的花芽。

花芽和孟大宝挨得近。但孟大宝自觉男女有别无论人妖,于是确认花芽睡熟后便将她拱远了。而这只妖怪睡相奇差,半夜便滚出干草,此刻一只脚已经伸到阵外去了。

许慎无声地叹了口气。走过去,蹲下。

他犹豫着,是否要把花芽的腿挪回来。

要是过一阵,她又伸出去了,那该如何。

“把她扔出去。”

背后响起幽幽的声音。吉蝉不知何时醒了,坐在那儿看他。

吉蝉打了个呵欠:“她整个出去了也不碍事,我还没见过妖怪吃妖怪呢。即便吃了,这样也算万物为主,顺其自然。”

许慎淡淡道:“怎么醒了。”一边起身朝他走去。

吉蝉揉了揉眼:“做了个梦,就醒了。心情不好,想骂人。”

许慎在他身旁坐下。

吉蝉道:“等孟大宝醒了,看到我和你一起帮他守夜,会不会吓得屁滚尿流。”他想到这副场面便忍俊不禁。

“可能罢。”许慎道。

“何必挂心一只妖怪,”吉蝉像是察觉到他看的方向,突然道,“我是你师弟,他们两个是你师弟,可是这个妖怪不是。”他认真地看着许慎:“难道你要把她当作师妹照顾吗?”

许慎神色不解道:“我并未如此。”

“……我是说,你不用在意她,只是一头迟早要送清心潭的妖怪而已。本来她应该跟这黑熊精一样,”吉蝉晃了晃腰间的伏妖袋,“如果她真的要和我们走完这一趟,我都要怀疑你不舍得让她去清心潭了。”

许慎借着火光看了他一会,叹道:“自是不会。”

见他神色似是了悟什么,吉蝉忙接道:“我并非……”沉默片刻,“罢了。”

-

孟大宝从未想过,入门后有一日竟被一只妖怪盯着睡觉。

他护住心口,瞪大眼睛看离他极近的花芽。她盘腿而坐,双手撑地,专心致志地拱身研究他,脸上不知从何处又粘了泥,头发连带沙土都掉到他身上。

孟大宝的脸顷刻之间暴红。

“你看什么!吓死我了!……离我远点!”

花芽浑然不觉别扭,慢吞吞答:“他们看你,所以我也看。”

孟大宝惊坐起,倒把花芽吓得往后一仰——他看见大师兄、二师兄、廖新湘围坐在前。三人表情不一。

火早熄了。天已然大亮。

“师,师兄……”孟大宝寒意丛生。

吉蝉若有所思道:“我倒未曾想过,你能睡这么死。”一开始还打算罚他,到现在,气也消了。

廖新湘投以“我就料到了”的目光,一脸同情地摇头。

“我也不知道我怎么就,怎么就睡着了……”孟大宝欲哭无泪,因不敢多看许慎,埋下头等候发落。

花芽认同地点点头:“对呀,像我,昨晚也是,不知怎么就,睡着了。”

廖新湘没绷住,才笑出一点气声,便被吉蝉按住肩膀。

廖新湘在与吉师兄对视的那一瞬将其晋升为他最害怕的人之一,“孟,孟大宝,你别找借口,看师兄不罚你……”

花芽积极提问:“孟大宝?他不是说,他叫孟玉?你们在,责怪他,为什么还要,叫他小名?”

孟大宝捂脸道:“好了你别说了!”

花芽一脸无辜。

终于,许慎在此时开口:“以后,你第一个守夜吧。”

孟大宝猛然抬头。

大师兄这次居然仍没有责备他!

大师兄真好。

他赶忙激动地应道:“谢大师兄!我以后一定恪尽职守!”

许慎颔首,转头对花芽欲言又止:“你……”

花芽歪着脑袋看他。

片刻后,他利落地给她下了道禁声符。

花芽眼睁睁地看着符文飞到她嘴边,从左至右,一股不可抗力将她上下两片唇粘在一起。她先是试了试,惊觉张嘴不能,最后不敢置信地呜呜起来。

花芽勃然大怒,直接朝罪魁祸首扑过去。

“呜——呜!”

孟大宝正把他那块大石头抬上背呢,回头一看,花芽打不过又哭了。

“呜呜呜呜呜呜!”

见师兄已经收拾完毕准备动身,而花芽仍在质问,孟大宝便自觉走去安慰她。

“因为方才你不该在师兄训斥,呃,教育我的时候插嘴的。我派规戒森严,这次禁言只是一个小惩罚。”

“呜呜呜呜呜呜呜?”

“为什么我听得懂?因为我家里有个……”孟大宝神色黯了黯,迎上花芽好奇的表情,他定下神方道,“总之,在气氛明显不对的时候,切勿插科打诨混水摸鱼,明白么?”

“……呜呜。”

“好,那走罢。”孟大宝拉她起身。

廖新湘过来低声道:“这妖怪差点害惨我,方才吉师兄的眼神,天啊,孟大宝你没看见……”

孟大宝一边示意花芽跟上一边忿忿道:“还说呢,你也不扔个石子儿弄醒我,方才真的,花芽便算了,师兄他们盯着……”

两人皆是心有余悸。

-

一连行了十来日,他们才翻过这片山峦。因为地势深邃险峻,所谓官道也只是一条细若羊肠的泥径,绕远了不说,还有可能招惹麻烦,他们便在山野里行走,饿了打猎,累了则席地而睡。最后总算拨开树荫见平滩。

花芽自解除禁声咒后乖巧不少,坚决不与许慎吉蝉交流,和廖新湘、孟大宝的感情倒愈发好。廖新湘有次差点掉进一个奇大无比的地洞,花芽二话不说催生一道树网将他托住。自此他对她的态度放缓不少,偶尔还与她嬉笑几句。

花芽说话也照他们学,再不磕巴了。

平滩对面又是层层叠叠的树林,但据闻那儿的官道比较名副其实。中间隔了一道宽数百里的河,水面闪烁层层粼光。

一行人沿岸走了半日,终于寻见了几个船夫的影子。

花芽在后面恹恹道:“为什么我们不飞过去?”

廖新湘道:“我们可是在历练,哪能这么轻松。掌门说了,除了必要时可以驭剑飞行,其他情况一律两腿行走。”

花芽扁扁嘴,发出了多日以来内心的真实感慨:“你们规矩太多啦!”

孟大宝背着他的大石头,吭哧吭哧。花芽又关心道:“你为什么要背这么重的石头,这也是历练的任务?”

孟大宝叹气道:“不是。”

“这是他的法器。”廖新湘揶揄道。

花芽半信半疑地绕到他身后去看,见那块石头并没有法器的样子。

孟大宝不情愿地解释:“石头里面是我的法器。掌门说,法器有灵性,不到现身的时候,它是不会出现的。”

廖新湘麻利地接过话:“说不定其实这一整块石头就是你的法器,遇到妖怪,你就直接‘哈’一声,往它身上一扔,妖怪就倒了。”

孟大宝没好气道:“去!”

花芽也不满:“为什么‘遇到妖怪就直接扔’?你太不讲道理了!”

廖新湘满不在意地改口:“那就,遇到害人的妖怪。”

花芽严肃指正:“害人的不一定是妖怪。”

“小姑娘,实在可爱。”

廖新湘习惯与花芽一来一往,正要反驳,却被一道苍老的声音打断了。

他们回头望去,来人是一个佝偻的老太,不知从哪出现的,麻衣旧布,打扮朴素,满头花白,正颤颤巍巍地往花芽的方向走。

他们俱是莫名其妙,定定站着,直至她走到跟前。

许慎和吉蝉也注意到后面的动静,转身看是怎回事。

老妇人慈爱地打量花芽。因着花芽这些天从未见过洞天山弟子以外的人,故也好奇地看回去。老人脸上沟壑密布,笑容从褶皱中溢出来,一双饱含风霜的眼睛,虽已呈灰色,却毫不浑浊,眼里映满了花芽的身影。

她拉起花芽的手腕轻轻摩挲,一边在嘴里心疼道:“小姑娘,你怎么穿成这样呀,你,认识这些人吗?”

花芽低头看了看自己的穿着,没发现有何不对。但其余人倒是沉默了。

从见她起,花芽便一副灰头土脸的模样,连日赶路更是让她的形容一言难尽。只是他们看惯她的样子,一直未觉有何不妥之处。

许慎走去轻轻挡住花芽,和声道:“我们出游在深山野林,不免忽略她打扮,是我们照顾不周。待到了目的地,自会为她置办行装。”

“哦?”老妇人颤颤指了指花芽,风马牛不相及地问,“那她,究竟是你们什么人哪?”

一向尊老的许慎却并未立即回答,只平静地看向老太。

花芽飞快地斜瞄他一眼。

“不是老身多事,只是,一个小姑娘跟着几个大男人,老身也只是顾虑她的安全罢了。你说,小姑娘,他们是你什么人?”

老妇人语气不明,仿佛意有所指,她目光紧盯着花芽。

花芽有些莫名:“什么人?没什么人。”

话罢她顿觉身旁气温骤降,顿时醒转,补充道:“哦,认识的人。我知道他的名字叫许慎。”

“哦——许慎。”老妇重复一遍。她仍不放心似地:“你是自愿与他们同行的吗……奶奶只是确认一下——”

她再度伸手捏向花芽的手腕。

这回,许慎轻轻拂开她伸过去的手。他面色微沉:“她与我们相识,自然是自愿的。”

老妇恍若未闻,只关注花芽是否回应了她。她脸上的微笑如同雕刻一般纹丝未变,望向花芽的眼神带了鼓励与安慰,看得花芽更是无措。

吉蝉亦察觉这场僵持,走上来看了看,环臂候在一旁。

许慎不想过多纠缠,索性和老妇道别了。他拉起花芽的手发令道:“走吧。”

廖新湘回头看那位老妇,日光下,她仍如一棵千年老树定定地望向他们,而表情已然模糊不清了。

他没来由起了鸡皮疙瘩:“喂,你不觉得那老婆子有点古怪吗?”

孟大宝拭去额头的汗道:“哪有什么古怪,你想多了吧。”

“……不是,你真没感觉?上来就胡言乱语,拉着那花芽的手不放。你看她现在还在后面站着,也不知在等什么……大师兄定也觉得她有问题,不信你去问。”

“嗨,我才不问,”孟大宝随口道,“她就是担心咱们拐带的花芽,毕竟早几年世道乱得很,咱村里的爹娘也管小姑娘管得紧呢。”

廖新湘被他说服了:“……也是,你说得有理。”

或许那位老人家也是好心提醒,又或许她家里也有小姑娘遭遇过不测……这么一想,他心中涌起一丝歉疚,不由回头想与她挥别,希望她不要担心。

却发现,老妇原本所站之处,已经没有人影了。

孟大宝见廖新湘突然停下,便也回头看向那片空荡:“她走了?”

廖新湘摸向自己的胸口,神色不定地说:“我觉得她……真有点儿……吓人。”

孟大宝背了大半天石头,疲倦极了,没心思琢磨老妇的诡异:“可能她就走了呢。”他也不去细想,他们沿着岸边走,树林足有百步开外,一个上了年纪的老人轻易是不能走离视线的。

但他为抚慰廖新湘,下意识抛出新问题:“没事,倒不如想一想,咱们没有盘缠,怎么渡过这片湖啊。”

廖新湘愣了愣,对哦。

许慎拉着花芽的手走了好一会儿,才被她甩开。花芽回头寻找老妇的身影,却只能看见嘀咕不停的孟大宝和廖新湘。

她安静地跟在许慎身旁走了几步,突然脆生生道:“虽然她有些奇怪,但你很没礼貌。”

许慎像是没听到似的。过了片刻,才微偏下头看她:“如果她只是奇怪,那是最好。”

花芽听他说得似是而非让人一头雾水,更断言道:“你比她更奇怪。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好了,”吉蝉道,“你放乖点便是,叫你做什么你便做什么。”

花芽从未对他服气过,一听这话便张牙舞爪:“休想!纳命来!”

吉蝉漠然抬手,花芽还未看清他的动作,只觉扑去的手受到几股力量,等反应过来,已经被他将双手结实地捆在身后了。

许慎皱了皱眉。

孟大宝他们从后面追上来:“怎么了怎么了,突然就把她捆起来?”

花芽手不能用,一脸凶悍地拿腿踹他。

吉蝉轻松躲过,自如地绕着师弟上演他逃她追的游戏:“早便想这么做。如此她更好控制。”

花芽面目已称得上狰狞。

孟大宝担忧地劝道:“师兄,倒也不必如此……届时很难解释她和我们的关系……”

吉蝉不以为意:“这有什么,敢问,我便敢答。只怕他们听不得妖怪二字,怕得往水里跳!”

“吉蝉。”

吉蝉回头看许慎。

许慎顿了顿,叹道:“别让她那么难受。”他上前去抹了把缚在她腕间的绳索,在众人注视下,粗砺的褐绳愈变愈长,颜色也渐渐减淡,最终到花芽的手可以垂下,但却不能随意伸展的长度。而外人若不仔细观察,也难以发现她的手被困住行动受限。

原是吉蝉把缚妖绳用在她身上。

廖新湘他们与花芽相处一段时日,觉得她能怒不能打的处境怪可怜,便主动道:“师兄,让我们看守她罢。”

许慎微微颔首,眼神示意花芽和他们待着。

孟大宝拉过花芽,声音放得不能再低:“你躲着些吉师兄,他好像特不喜欢你。”

花芽的眼神一直附在吉蝉身上,凶光毕露,恨不得把他挫骨扬灰。

吉蝉似乎浑然不觉:“走吧,准备过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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