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冥风未解失洳山(六)

夜幕深邃,曲璃迟迟未归,兰栖瞭望窗外,长街已无行人与灯火,唯留一线月影沉在幽寂的角落。

兰栖渡步门口,刚巧,外头传来曲璃与女子的声音。

兰栖拉开房门,曲璃已近门前,长廊尽头,立着白脸红腮,婀娜窈窕的风媚女子。

女子漫笑,靡暗的灯色下,她的笑容竟掀起几分诡秘,脸上胭脂,红如毒血。

曲璃回望女子,直到女子离去,他才拉着神思飘忽的兰栖进门。

兰栖闻见曲璃衣衫上的酒气和若有似无的香粉味,一把甩开他,负气离开。

“再过会。”曲璃追了几步,拉着他的手腕不放。

兰栖思前想后,还是收了脚步。

两人无言的在屋里待了半个时辰,兰栖什么都没问,曲璃也什么都没说。

兰栖一直立在窗边,目落长街,漫无目的。

曲璃闲散支颐,摆弄着茶盏里的未垣灵虫,时而望向兰栖,若有所思。

孤灯朦胧了他的心思,烛影里的眸光,讳莫难清。

三更已过,窗外夜风不止,兰栖不想再这样空等,转身欲问,四目相对。

曲璃离坐,走到兰栖身边,自然地将他逼至窗前,拈起他的下巴,“你在气什么。”

兰栖避过身去,面朝窗外,手袖半搭着窗框。

“你在气什么。”曲璃又问了一遍,问得正经。兰栖一向看不惯他混迹风月,他从没认真的去分析过,觉得兰栖只是不屑,加之他惯常冰冷的神情,便不容人往生气上去想,也没理由往那方面去想,所以便直接不想,免得空欢喜一场。而兰栖所认为的,他也从不解释,因为那可以让他更加冠冕堂皇的接近兰栖,将所有的亲近,归结于,性子使然。

兰栖自然说不出心底的那些所以然来,脱口而道,“你这样,将慕容置于何地。”

曲璃不置可否的一笑,“你什么时候长心了,会为言岫抱不平?”

一直窝在角落里打盹的采花贼想对兰栖说几句,“阿……”

“闭嘴!”兰栖与曲璃同时呵斥。

采花贼抽搐着嘴角满腹委屈,先前他不小心碰到下兰栖的手,便吃了一巴掌,脸到现在还疼,眼下好心还被冲……

“为一己私欲,影响大局,”兰栖淡声道,“你既然要玩,又何必与我提前说好。”

曲璃倾倚窗框,寻着兰栖的目光。

兰栖躲避。

他便习惯性的抚上兰栖的面颊,将他的脸掰过来,“我影响什么了。”

为大局生气,倒也正常,仔细看,兰栖的眼里满是不屑与嫌恶。

可是方才在门外,他甩开他的时候,不止只有这些。

太难分辨了,情绪乍燃的瞬间,叠加了好几层冰冷。

这种冰冷几乎可以掩饰一切。

但是,他所想的,又不切实际,甚至荒谬。

兰栖挣脱,静了静,道:“你此刻是回来了,但中途若生变数……”

曲璃瞥见桌上茶水沸腾,敛了神色,示意兰栖别出声。

他执起茶盏,更换了杯中茶水,未垣灵虫一直被他放置在茶杯中,茶水从起初的顷刻沸腾,逐渐冷却,到此刻再度沸腾,愈渐滚烫。

曲璃端着茶杯走到门边,茶水沸腾的冒泡,水花都溅出了茶杯之外,犹如一锅烧开的热水,灵虫在热水中转圈畅游,晕出两朵旋涡。

曲璃对着门口拔高了音调,似是故意说道:“人命关天的事,我怎敢耽误,只是觉得晚些行动才妥当,此刻正好。”

话音刚落,杯中旋涡瞬间隐去,茶水缓缓冷却。

曲璃看了兰栖一眼,将未垣灵虫收入簪中,拎起角落的采花贼,推门而出。

采花贼被拎一踉跄,“阿巴!阿巴。”别拎我!我又不是东西。

兰栖对曲璃言行一知半解,但也有三分确定的猜测,方才门外有人,并不是高手之流。

他不由的往他希望的那方面设想。

三人绕到府衙内院,摸清大致位置,寻到一处较为隐蔽的暗角,沿苔石掠上高墙。

采花贼被迫立上高处,双脚顿时酸软似要融做泥浆,抓牢曲璃的手臂,才勉强站稳。

曲璃挥散他的依附,又在他挥动着双臂即将掉落之际,提住他的后领,将其横置墙头,犹如一块晒在墙头的破布。

此地方位极好,既能探清内院正堂情形,又不易被人发现,曲璃的右侧是比墙头还高的浮雕石柱,柱面似一把圆凳,他施施然地坐了下来,抬眼注视兰栖。

兰栖感受到他的目光,默不作声,瞭望正堂,隔着大片假山池塘,堂内事物,一览无遗。

堂内昏灯幽微,九个身披缟素麻衫,头戴白花孝带的女子俯首跪坐两侧,左边的三两抱倚,低泣悼语,右边的围跪火盆,折弄冥纸。火盆周围堆满了各类纸扎,以及需要烧祭的各类物品。屋子正中摆放着一张金光闪耀的榻板,榻下托着一圈涂着白漆凹凸不规的铁石,榻沿扎满黑白相间的纸花,花根处湿红一片,点点红渍漫及铁石表面,似利剑吻颈后倾溅的一腔血汗。榻内斜卧着一副银雕黑纹,足有寻常三倍大的棺材,半截棺木扎在榻板里,微微朝后倾仰。

兰栖微有错愕,九女陪棺,金箔覆榻,白漆石墩,冥纸血花,如果榻中是个血池,棺内有五具男尸,这便也是一种咒术。

曲璃曾经寥寥几句提及过的咒术,恰巧包括这种。

但不知作用是什么,想问曲璃,却发现他还在看着他,竟然还有些失神。

缈若云烟的眸光,持续有浓雾追掩。

兰栖回过眼,淡淡道:“不要莫名其妙看我。”

无法解释的奇怪。

曲璃收回视线,他并没有完全失神,只是将先前的疑惑延续,然而兰栖冷漠的语调足以让他认清现实。

“进去看看。”曲璃拎起采花贼,飞身掠下高墙。

两人一进内堂,九女瞬息晕厥,其中一人倒头摔进了火盆,扬起一片灰白的烟屑。

曲璃示意采花贼将女子搬离火盆。

采花贼迅速照做,拍灭女子头上火芯,安置一旁,赞叹,“阿巴!阿巴?”这功夫厉害!你们俩谁干的?

没人理他。

兰栖看清榻板全貌,整张榻板实为底下白漆石墩所砌,因外覆金箔,便觉与石墩分离,榻高至人腰腹,中空凹陷,盛满血液,棺材斜浸其中,左右留有一尺缝隙,后端抬高架于榻缘,前端足留八尺,棺盖并未盖实,轻轻一推,便脱离棺材嵌进榻壁缝隙中。

棺中确有五具男尸,其中四具为少年,肤滑体嫩,面目焕然,应是刚死不久,无衣避体,躬身侧躺,手脚互相牵绕,一具拉缠着一具,围成一个倒扣的半圆。另一具为青年,双掌叠于胸前,**仰躺半圆中心,大腿以下完全浸入血池。

此人应该就是县官,看其死状,彩面骨咒,圈脉剔发,确为七绝咒,死期为昨夜,刚好是凶手三日杀人之期。看来小二的猜测没错,专杀流民的凶手,出人意料的杀了县官。

那这另外的巫咒……

“用不着看这么仔细。”曲璃从背后揽住兰栖的腰,蒙住他的眼,不让他看这些宛如假寐,一丝不/挂的裸尸。

兰栖挣脱曲璃的桎梏,他也无兴趣多看,具体如何还需靠曲璃探查。

曲璃将未垣灵虫置于其中一具尸体面庞,虫身显现的字眼与兰栖所想基本吻合。

九女陪棺,金箔覆榻,白漆石墩,冥纸血花,五尸泣血。焚生咒——主尸后代动情必受水淹之苦。

曲璃解开掌心伤布,先前的伤痕已经结痂,他毫不迟疑地用祭云簪再度划破掌心,鲜血淋漓。

兰栖微微皱眉,目掩担忧。

曲璃紧握手掌,让沾过祭云簪的鲜血滴淋进石榻血池,池中血液顿时涟漪不止,不多时,一条黑金相间,长满金色卷刺的手臂大小的肉虫急急浮出血面,弹卷拱蛹。

曲璃拿来祭台上的香炉,倒了点香灰在虫体上。

“焚生蛊虫,由施术人载入主尸体内,过夜钻入血池,血为猫血,蛊虫吸食猫血,棺内毒气日增。”曲璃着手包裹伤口,在旁欣赏九女美貌的采花贼殷勤地奔来帮忙,又被曲璃嫌弃地赶开。

曲璃将手伸给兰栖,“过来给我包扎。”

兰栖没说什么,执起布条,细心缠绕。

曲璃反倒一愣,他以为兰栖会拒绝的。

“闷棺七日,夜夜如此反复,七日后开棺晒于阳底,棺中毒气弥散,与主尸血脉相连者,闻之感染,传遗后代,动情便如遭水淹,直至窒息。”曲璃边说边望眼兰栖。

兰栖放掉曲璃的手,瞧向焚生蛊虫,蛊虫正以肉眼可视的速度干瘪奄息,最终溶为香灰,被漩涡吞没。

“焚生咒,就这样解了。”兰栖问道。

“焚生蛊虫沾了香灰便会死去。难的是引它现身,在猫血中它是无形的。”

“灵术师之血,可制衡咒术,所以你的血,可以引它现……”兰栖忽而顿声,院内有人的气息,细辨只有一人,且武功不高。

应不是府衙中人,在等待曲璃的那段时间里,他询问过小二,县官出事当晚,县官夫人便遣散了所有人,只留一些婢女处理后事。

而在墙头观望之际,他也确定,府衙内院,除了这九名女子之外,别无他人。

兰栖回想,酒楼房外那人,从开始便一路尾随,接近府衙之时,又悄然无踪。

此刻院内那人,多半就是酒楼房外那人。

曲璃斜了眼漆黑幽寂的庭院,取下祭云簪,靠近兰栖。

“做什么。”兰栖惯常退离。

“别动。”曲璃轻语,五指穿过他的发丝,捧住他的后脑,将祭云簪插入他的发髻。

曲璃比兰栖小半岁,个头却是比他要高一些,这一动作,做的得心应手。

曲璃不管院内那人,如是说道:“我没接受过灵教命蛊,不算灵教中人,不可直接以血制蛊,需用到祭云簪,用它过血,我的血才有用。”

兰栖仔细一想,曲璃确实不算灵教中人,否则七年前,灵教教主未倾以命蛊为祭,灭杀灵教众人之际,曲璃当同未绾一并死去。

兰栖亦不管院内那人,他觉得曲璃这般若无其事,应是有所思量。

“为何将祭云簪给我。”兰栖问得直白,以院内那人的武功,和所处位置,是听不到他们讲话的,也看不清他们在做什么。

“戴着便是。”

兰栖没话讲,纵观全屋,瞧过祭台上的香炉,灵牌,经文,稀碎的纸幡,再到棺木,血池,火盆,九女。心中落疑,凶手反常的杀了县官,又对他施以焚生咒,想必是与他有仇,但他是如何控制九女,去施行焚生咒所需。

威胁逼迫,还是又有另外的咒术。

曲璃叫醒昏昏欲睡的采花贼,让他将屋内某位女子的衣衫,解至肩头。

女子肩背半露,采花贼见此香艳,精气神暴增,手爪不由自主地探向女子肚兜。

曲璃轻咳一声,采花贼知其意,放弃龌龊心思,哑声咒怨,扶住女子双臂。

曲璃瞧向女子肩背,光洁的肌肤青紫一片,脊骨处青紫最浓,淤血似的,层层叠聚。

曲璃示意采花贼按捏女子脊骨。

采花贼欣然动手,指尖过肉,青紫转为暗红,脊骨软于常人。

兰栖静立墙边,明白曲璃是以此法,查探女子是否被施以咒术,可他为何不亲自动手,探查活物,又为何不用百甘泪。

兰栖不觉得曲璃会避嫌于女子,也不觉得他会有不浪费百甘泪的想法。

采花贼拉好女子衣衫,偷偷伸爪探进女子衣摆,摸索往上,钻进女子肚兜。

曲璃直接给了他一脚,俯身私语。

采花贼瞪大双目,惊!“阿巴!”我不干!

曲璃‘微笑’看他。

采花贼咬牙切齿,气得来回跺步,“阿巴!阿巴!”小魔王!小魔王!

跺向院内,破口大吵,倚坐坛边,落寞抱膝,望月兴叹,“阿巴,阿巴,阿巴。”太欺负人了,老子不就摸了一下天仙,就要把老子搞死。

兰栖看得真切,心中落下思虑,更多的是觉得曲璃私语采花贼的动作,分外不顺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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