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冥风未解失洳山(七)

曲璃解了对九女的禁锢,九女犹如失魂的木偶回归原位,各自低泣悼语,折弄冥纸。

“控制神智的咒术,只能维持三天。”曲璃瞧着兰栖给他包扎的手掌,整了整打结的小角,心情不错,以至于下意识的忘却这个咒术的前提,是被控制人自愿。

控制神智,兰栖不禁联想到了曲炙一事。

他尽量不在此刻多想,“三日后,凶手刚好可以对她们再次施咒。”

“七绝咒不得与其他咒术同时施用于一人,除非是最后三日。发偶应该即将完成,凶手咒杀县官,怕也是想在结尾,做最后的祭奠。另外,非教中人,只能学一种咒术,需前往须弥山,以十年寿命交换。”

兰栖思索道:“那他便是真有同党,且也会咒术。”

曲璃道:“也有可能他不要命,直接去须弥山种下寿蛊,以命交换五种咒术。不过种下寿蛊之人,若无教中人赠予半血,会被困须弥山两年。”

兰栖觉得寿蛊熟悉,脑中不自觉地回荡出一句——待所有的咒术结束,我余下的寿命,便会归于教我咒术的人,你恨我的那一天,将是我的死期,于我而言是最好的结局,不用承受,你对我,漫漫无期的恨意。

这似乎,是谁对他说过的,很模糊,连声音都不记得。

曲璃看兰栖愣神,走到他面前,“这让你联想到了什么?”

兰栖暂时摈弃杂念,“你如何确定,他或者他们,不是巫教的。”

“与生随未垣归隐前,给须弥山下了禁咒,巫教出行需教主解咒,络丛七年前自刎,未传教位。”曲璃敛眉看他,“禁咒一事,我之前与你讲过,半点没听?”

兰栖沉默,曲璃讲的,他基本都记得,只是有些地方,未曾在意。

他知晓络丛死后,巫教行迹受限,却不知是完全困足于须弥山。

“也是,我算什么。”曲璃突然很想拆了伤布,但又提不起劲。

曲璃一边与兰栖说话,一边注意着院内动静。

院内那人浸于暗处,未曾挪动位置。

兰栖保持沉默,不想衍生争论。

曲璃瞧了眼天边月色,估算了下时辰,看着兰栖道:“张嘴。”

兰栖莫名,曲璃捏住他的下颌,轻施巧劲,往他嘴里塞了一颗雪樱。

甜涩的味道瞬间漫于唇齿,暖流渗入肺腑,他忘了,天梳寒症,每晚复发一次,需含食雪樱治疗,若提前复发的算于昨夜,那么眼下,正是再度复发的时刻。

“把剩下的给我。”兰栖说得缓慢,避免将雪樱吞下。

曲璃没应声,他清楚兰栖定然不会特意去计算时辰,过时复发,又要以真气压制,多生隐患。

屋内的静谧衬托出院内夜风的猛烈,曲璃故意绕于石榻后方,身形刚隐,便有窸窣的杂音穿碎院内风声,仿佛旗幡于高处扬落平地。

采花贼凄嚎一声后,不见踪影。

曲璃当即循声追去。

兰栖紧追而上,路过昏睡的九女时,发间祭云簪突然漫出股股热流,兰栖微疑,脚步未停。

劫走采花贼的那人,瞬间遁逃百米。

漫无边际的夜空中,瘦小的黑影如陨石弹跃,灵动地越过万千屋舍,后方一红一白两抹光影乘风追逐,轻盈的身影,明如流星。

黑影持续翻越天际,光影匀速追赶,拉扯出适当的距离。

兰栖全程都随着曲璃,明显感到曲璃未尽心追赶,以他的功力,不至于追不上那人。

而那人,轻功极好,身影却时急时缓,看似到处逃匿,实际刻意迂回。

他劫走了采花贼,必然是与此事有关,可是此时这样做,其实并不妥当……

兰栖犹疑着,思前想后,逐渐了然。

窜逃的黑影拖着采花贼停于某处楼顶,斜眸侧望,顷刻又跃入天际,投身苍穹翰夜。

前方丛林若现,在远些,是与夜幕相融的山峦青峰,山脚下石碑林立,山间青石长阶环绕,深处黄墙黛瓦,飞檐翘角,烛影阑珊,像是坐落着一座寺庙。

黑影飞越竹林,无路可逃,身影急转直下,撞向山峦,停落石碑前。

刚站稳,便抽出匕首,重重地在采花贼那条裸露在外的腿上捅了一刀,只听采花贼撕心裂肺的一声惨叫,捂着大腿,瘫伏碑旁,鲜血瞬间浸透土地。

碑前树影摇曳,山脚下守寺和尚,闻声赶来,持棍低喝,“何人在此造次!”

黑影疾步快退,隐进茂密丛林。

曲璃落地便去查看采花贼的伤势,兰栖瞧了眼曲璃,闪身追截黑影。

风声忽劲,黑影躲闪不及,握紧匕首刺向兰栖,尚未近身,便被兰栖冷冽的气势,以及逆风乍起的漫天丛叶,逼得踉跄倒退。

黑影攀住树藤,强劲的风势四面围拢,将他遮面的黑纱高高吹起,他急急捂住,欲用雾弹逃生,兰栖直接于几米开外,凝气落掌,震断了他的手筋。

兰栖动作松软,掌风却凌厉,触肉便如刀剑刮骨,刺痛难挡。

黑影托着痉挛抽搐的手掌,痛到跪地,他的上半张脸印在月光中,柳眉燕眸,是极为明显的女子眉眼。

兰栖却是注意到了她手臂上的伤疤,诡异的大片烧痕,像是烂在淤泥里的荆棘,仔细辨别,能辨出几朵栩栩如生的花朵。

这花朵的形貌,与寒雪天,白烛灯下,曲璃衣衫所现的图纹相同,正是象征莳兮皇权的玉杳花!

兰栖眼前突然闪过一张印满玉杳与蛟龙的图纸。

过往某件祸事涌入脑海,山脚下的寺庙,惨死的流民,被杀害的县官,一瞬间,许多东西,串联在了一起。

兰栖近了女子几步,祭云簪再度泛热,兰栖为之一愣。

只在这一空档,女子忍痛抓住身畔树藤,借力向后飞仰,摔进背后错综繁茂的灌木丛。

兰栖挽起遍地落叶,预拦阻女子去路,但想了想,却是放走了女子。

刚巧,那头传来曲璃的呼唤。

曲璃让他回去,他俩的想法,是一致的。

兰栖返回山脚。

青石长阶下,数十个和尚,手持棍棒,将曲璃与采花贼团团围住,面森眸冷,如临大敌。

曲璃在他们的围攻下,好整以暇地包扎着采花贼的腿伤。

采花贼病恹恹地瘫靠在某块石碑前,裤管参差残缺,一条仍维持蝴蝶结原样,另一条落在曲璃手中,充当伤布。

昏黄的光影从石碑上滑过,照透曲璃的红裳,照透他拉扯伤布的白皙纤洁的手指,一路往下,照透采花贼两条壮实的蜜色粗腿,再往下,照透褐色土面上,零散的几条铜木长棍,以及东横西斜,抱腹屈身,痛苦呜咽的几个和尚。

兰栖扫了曲璃一眼,目光定向那些蜷缩在地的和尚,看似伤的很重,实际只是些皮外伤。

想必是这些和尚出手对付曲璃,反遭曲璃制衡。

兰栖直接走进包围圈,棍僧们警惕撤后。

“你们是何人,竟然夜袭失洳寺!”其中一位形如莽汉,眉如长矛,眼如铜铃的中年和尚,捏紧棍棒,大声斥问。

失洳寺和尚,皆是来自江湖的净手皈依的武林人士。

这位莽汉和尚更是武林佼佼,行侠仗义,无恶不清,就是有个受武林人士乐道的“缺点”——心耿性犟。

兰栖走近莽汉和尚,语气莫名冷冽三分,“莳兮第四大寺,收揽游侠义士,不曾想是聚集了一帮乌合之众,蛮横无脑,方才发生了什么,守寺的那几位,视而不见么。”

莽汉和尚从未遭人这般明目张胆的蔑视,当即色变,偏头侧目,质问他身旁的那位守寺和尚,“寂化,怎么回事!?”

寂化添油加醋回禀他方才所见。

意思倒也说得不差,莽汉和尚遂即询问兰栖,“黑衣人挟持了流民,你们是为救人,追踪而至,你们是什么人。”

“这位师父一看就是个明事理的,”曲璃起身直视莽汉和尚,坦然说道,“帮个忙,将我的这位朋友抬上山去,腾个房间,让他休息。今夜多有打扰,定会多添几份香钱。”

他已给采花贼敷了觅山疮药,但那一刀扎得过深,挫伤了筋脉,需要好好休息一晚。

曲璃又加上一句,“这些师父都无大碍,皮外伤。”

“寂赎师兄,黑衣人行事有异,这两个人也非寻常,近来恶徒横行,今夜之事关乎流民,不得不防。”寂化大声提醒,他早前是镖门掌事,精于理算,凡事总比旁人多疑。

寂赎未收棍棒,原地僵持,寂化说得没错,寺中还安顿着不少流民,任何风吹草动都不能疏忽,怎能随意放人入寺。

兰栖心中犹疑,此人竟在犹豫,不应该的,除非……

下意识地去看曲璃,曲璃的目光直直望过来,凝上他发间的祭云簪。

这时候,青石长阶尽头慢慢悠悠地飘下来一道黄亮的笼光。

原是一位少年和尚,提灯而来。

这和尚眉目平和端正,面善斯静,消瘦如柴,并不宽松的僧衣穿在他的身上,像是披在一副骨架子上。

只见他来到寂赎跟前,单手立掌,“玄孽师叔闻得山下惊声,想必定有人受伤,特命弟子带人上去医治。”

寂赎一时脑塞,“监寺师叔竟能听得?”

少年和尚道:“是弟子告知师叔的。”

寂赎收起棍棒,顾虑消退,“师叔定有考量。”

其余和尚也纷纷收起武器,几位资历低的,主动上前抬抱采花贼。

少年和尚走到兰栖与曲璃面前,“小僧寂妄,两位施主莫怪,寺中安顿着流民,所以对生人多有堤防。”

兰栖了然,没有回应。

曲璃回以微笑,“多谢小师父。”

“施主客气了。”寂妄被曲璃的笑容,弄晃了眸中刻板的少许天真,连声默念佛经,背身引路。

兰栖望眼曲璃,那样绝美的一张脸,配上妖冶风华的气质,随散自若的格调,通常很能迷惑人心。

他见过很多人因曲璃而痴惘,见过许多正派人士,偷闯觅山或者枔兰山庄,只为与曲璃说上几句话。

他多是与曲璃同在,通常见之反感,继而回避,因此无从知晓,其实那些人,有一半是为他而来。

失洳寺依山而建,去往玄孽的禅院,需经五院,绕山崖直上山巅。

一路上钟鼓香鼎,炉烟袅袅。

途径寺僧禅院,寂妄进去拿了一条毛毯。

目的地只有一间禅房,房门开着,檐角挂着两只血色铜铃,有长剑从铜铃中心穿过,经风摆荡,落下清脆的叮铃声。房型方正如盒,四壁镶嵌黑铁雕花,房内避月无窗,昏寂幽暗,只能看到一盏悬于地面的燃着的佛灯。

佛灯疑在房间尽头,由莲花托底,外覆绛红绿荧双层纱罩,芯光散落纱层,如落日拂晓荡起一层光圈,只够照亮灯脚边事物。

灯脚边大概是块蒲团,上头拢着一个影子,辨不清具体形貌,粗粗瞥眼,只觉是座铜像。

兰栖觉得此地格局异常,遂即观察院子。

几乎封闭的禅院,四面高墙,密不透风,左右回廊,檐角摇灯,前方是唯一的出入口,窄窄的一道铜门,连着山土石阶。

门外远天山色混作一团,幽蒙寥廓,不时飘过几缕炉烟。

几位抬着采花贼的和尚,小心地将采花贼搬过铜门,放于屋内椅榻,朝着影子施了一礼,速速退离。

他们脚程不慢,理应比他们早到,却姗姗来迟,听其中一位碎念,似乎是走错了道。

“师叔,人带来了!”寂妄朝着影子高喊,空寂里,这声呼唤,异常震耳。

影子无声。

寂妄歉声笑道:“惊扰施主们了,师叔早年双耳受创,耳背。”

寂妄边说边将毛毯盖到了采花贼的身上,小心地避开了伤处。

“夜已深,两位施主暂且安住本寺吧。寂妄,去给两位施主收拾房间,夜行山路,要小心。”屋内的影子,也就是监寺师叔玄孽,幽幽唤道。

“弟子明白。”

曲璃陪着寂妄到门外,小声地问了他几个问题,他礼貌的答了,说到最后,不知怎地,竟面色一窘,仓皇落跑。

“真有意思。”曲璃随口说道。

兰栖盯他一眼。

曲璃侧首看过来,兰栖当即避目。

“看我?”曲璃捕捉到了。

兰栖避过,无言。

浸在阴影里的玄孽,端起莲花灯,灯影动荡,才发现蒲团之下是一张墨黑的石床。

原来底下有床,所以在暗黑的地界,莲花灯才像悬着。

“施主莫怪,贫僧伤了双目,见不得强光。”玄孽坐到椅榻旁,将莲花灯放于脚边,搭住采花贼的手腕,静静诊脉。

曲璃进到屋内,兰栖跟在后头,听玄孽之言,便自然地看向他的面庞。

那是一张十分怪异的脸,五官拼凑出来的容颜,尚算年轻,但皮肤却皱褶苍老,错横可怖,像是被火气所灼的陈年旧伤。

玄孽犹自闭眼诊脉。

曲璃盯着血铃上的那两把剑看了一会,又闲闲地瞧遍房间各个角落,探了探墙壁,辗转落目玄孽的背影。

玄孽气息极虚,苍弱佝偻,暗黄的袈裟,像盖在一副朽尸上。

兰栖见曲璃绕到采花贼睡着的那头,便也同他一起,经过玄孽之时,脚步蓦的一顿。

发上祭云簪竟然再度泛出热流!

而这一次,较之前,更为汹涌,头皮如遭温雨滴淋,刹那过到全身。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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