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都上锅了!还演你娘的戏!”
来人对准喝词最大声的黑衣人的头顶来了一巴掌,“演上瘾了?!”
黑衣人脖子一缩,抱紧头颅,斜眼瞅瞅身旁这个身高足有九尺的人。
“少将军扫兴,我们经年风里来雨里去,人生只有沙场与战马,杀人都是光明正大,头一回干这档子事,难免兴奋。”
听到这些字眼,月夜下那群黑压压的人影,一阵呼拥。
“夜长梦多,言岫也不知道能不能缠住那小王八羔子。祸害难杀,今天定要解决了兰栖。”少将军狠盯棺木,眼风锐利如饮血剑刃。
他抓起脚边的一麻袋炭块,高举过头,解恨似的掷进鼎炉。
炉火如飞龙凶猛蹿起,燃碎了漆黑的天幕。
在场的黑衣人纷纷效仿,争先恐后地往鼎炉投掷碳块。
炉内火势猛涨,灼灼盛放的火焰直将棺木吞没。
“是不是太残忍了?把火灭了吧?”一位瘦小的黑衣,凑到少将军身边,挽着他的胳膊,轻声软语,“兰栖公子可是个十足的美人,美人烧成焦炭,可怕,我晚上要是做噩梦了,你赔?”
少将军将手放在他的头顶,弯腰低眼瞧他,“你提的点子,你和我说残忍?”
黑衣委屈,“我可没让你将他活活烧死!”
“这是他该受的!我爹他们是怎么死的?”少将军一脚踏碎遗落在地的炭块,魁梧之躯如山宇屹立,“我们可以战死!护卫家国而死,死得其所!可我爹他们,被兰栖杀死!兰栖该死!也不知陛下为什么要给他活命的机会!”
枢仁关一战,战火燎原,他以为他这辈子再也见不得火,然而此刻,炯炯燃烧的火焰让他感到痛快。
痛苦而快活。
少将军兜住年轻黑衣,手掌垂在他的肩头,探出一根覆满老茧的手指,指向前方红火,“这不叫残忍,这叫痛快!我们是提着脑袋过活的人,怎能畏惧残忍。”
少将军死死地盯着棺木,如染墨迹的眸框挤满了嗜血的杀意,渐渐的,他似乎看得出了神,恰有月光过境,刺得他的眼淌过几分酸涩,而后稍许流光入血,衔来一声闲宁淡漠,冰冰凉凉的曲敛大哥。
某一刻花月静好的痕迹,突然就冲淡了嗜血的杀意。
“娘的,心窝子突然抽筋了。行,本将大发慈悲,给他个痛快!”
曲敛抽出腰间长剑,震脚踩过山野间无形的气流,凌空踏上鼎炉沿口,双手执剑,对准棺盖上人为的扁细孔缝,狠狠地刺了进去。
棺内闷烫难熬,兰栖本就打算在此刻出来,眼下有剑忽现胸前,他便趁机引聚剑势,借着这股凌厉之气劈裂棺盖。
曲敛只觉手中长剑不受控制地划向棺顶,骤然间,剑势急速反向,夹着滚烫的热风临面迸射,将他撞出十米开外!下一瞬,天崩地裂般的巨响,尘土漫天飞扬,棺盖,棺壁乃至鼎炉皆数四分五裂,兰栖飞身而出,火凰红衫掠过暗夜长空,落足之际,翻袖引来曲敛掉落的长剑,泄去三分劲道,直直攻向曲敛。
曲敛偏首一躲,容颜被剑光晃的变色,一瞬间,惊异,怀疑,戒备,轮番上演。
兰栖收住攻势,旋身挥出剑气。
曲敛已遭剑势反噬,无力抵御,站立不稳,喉间腥甜,鲜血溢出嘴角。
“少将军!”
黑衣人纷现厉色,争先以野间铁杆替做长矛,蜂拥而上。
其中有部分不会武的,划拉着铁杆,随着大队,虚张声势。
有部分丝竹乐人,避到草垛后头,手蒙双眼,颤抖着身躯窝进暗夜。
还有一位,脱离黑衣人群,快步靠近曲敛,搀扶着他坐到一旁石垛上。
兰栖并不想与黑衣人做过多无意义的纠缠,收剑掠上火鬼台最高的花树枝梢。
“你居然安然无恙,赤覃香居然没能迷住你,今晚这一切,你早就知道?有备而来!”曲敛死盯兰栖,怒意因某一寸光景稍减,但不灭。
兰栖居高临下地望着曲敛,目光似被冷月浇灌,“我总要弄清楚是谁要杀我,足足两个月,屡次三番,没个消停。”
其实对于谁要杀他,他早有所觉,他只是想将这场杀戮变得明敞。
他一直都觉得,曲敛是个明理晓义,至情至性之人,他待家人极好,他曾经将他看作家人。
在觅山的那些年,曲敛每一次上山看望曲璃和曲如音,都会带各种吃食和新鲜物件给他们。那时候,曲兰两家还是世交,曲敛给他们带的东西,往往都会分他一半,连姑娘也分。
兰栖尤为记得那次,曲敛带了十八个姑娘上山,说曲璃过了生辰便十三了,到了开荤的年纪,山上却无艳色,恐要走弯路。
曲敛说得粗俗,惹的山尊怒不可遏。
曲璃被迫送曲敛下山,闲散戏言,“那事不是你送些姑娘给我,就能改变的,把我逼急了,今晚我就去和兰栖翻云覆雨,尝尝书上说的,鱼水之欢,就怕他不让我睡。如果他让我睡,完了我就娶他,明媒正娶。”
曲敛怒极,脱下一只长靴,疯狂地追打他,“小王八羔子,胡言乱语,看老子不废了你下半身!你要时刻谨记,你是……”
“低调些,也不看看这什么地方,一股傻劲。”
“老子劈死你!”
曲璃一边躲一边散漫地说:“玩笑而已,兰栖不喜欢我,怎么可能让我睡。如果我真的心想事成,那便是死也值得,因兰栖而死,心甘情愿。”
曲璃并不知道,那时候,兰栖就在他们身后不远处。
那一晚,曲璃还真就与兰栖‘翻云覆雨’了。
翻云覆雨般地打了一架。
起因是兰栖在曲如音房间待得过久,回房时吵醒了曲璃。
曲璃趁兰栖不备,将他抵在墙上,冷嘲热讽地调侃他与曲如音这般那般,臆想连篇,佯装演示。
兰栖习惯了曲璃的戏耍胡闹,‘当仁不让’,你来我往,继而吵架升级为打架,打碎了房中的各式摆设,古玩珍品,连屋盖都掀了。
两人一同被罚至杂房,曲璃受不了杂房的简陋,天天不是‘中蛊’,就是‘撞邪’,还以兰栖为‘借口’,说他的皮肤太过敏感,惹了太多尘埃便要起疹子。
山尊心软,免了责罚,让他们搬至正常的居所。
兰栖并未将曲璃说的暧昧不清或是关心的话放在心上。
因为儿时的某件事情,他认定了曲璃从小就看不惯他,诸如此类言行,都是戏言戏行,不可信的。
“小王八羔子曾说,你比冰雪都冷,没有心,是个雪人,捂不热,叫我别捂你,捂化了回头自己伤心。可我觉得你可怜,娘不亲爹不疼,偏要捂你,我后悔死了!”曲敛起身怒望兰栖,“我是哪里漏了破绽,叫你这样有备而来!”
兰栖听着曲敛言语,有些恍惚,很快回过神来,随手一掷,将长剑精准地投进曲敛腰间剑鞘。
“你利用灵侗族祀礼杀我,却不知灵侗族人只会在祀礼当日着黑衣,绑草绳,那日老伯登门,黑衣黑绳穿戴齐整,这便是最大的破绽。还有,这只是个传说,你将传说演绎成真实,叫人如何不去怀疑。”
“这世间,光怪陆离的事多了去!这怎么就不能是真的?”曲敛嘴硬。他知道灵侗祀礼只是一个传说,但他心思粗糙,再加上身边人指点,便觉得即使是传说,也是一个机会,试试未尝不可。
他以为他演绎的很成功了,不曾想会有这样的破绽。
“阿初!”曲敛扭转腰身,视线在一众黑色人群中搜寻,寻得一低头之人,过去一把抓住他的后领,“你不是说了解灵侗族所有吗?平日里你足智多谋,堪比军师,这次给我掉链子?”
阿初便是先前说曲敛残忍,并搀扶曲敛之人,不知何时,混到了人群中间。
阿初生得白净灵俏,瘦如竹竿,轻如浮絮,颈后的大手稍稍提力,他便双脚悬空,离了地面,两只手臂贴胸收紧,眸中泪光粼粼,仿佛一只受伤的小鹿。
他被高高拎着,面上却不害怕,露着两颗虎牙,略显童真,“你吓到我了,快放我下来,吓坏了还怎么做饭喂饱你?”
“你小子滑头死了,女儿家的腔套,总让我拿你没办法。”曲敛松了劲道,将阿初稳稳地搁在了地上。
阿初抚平被弄皱的衣领,圈住曲敛臂膀,抬眼往上瞧,瞧得一张英朗的脸。
这张脸染着沙尘的颜色,灰蒙蒙的,像遮了一层探不清内里的烟瘴。
阿初不由生出得意且苦涩的笑,眸中落下感慨与感谢。
感慨自己右脚残疾,屡屡参军不得志,上不得战场,入不得伙房。
感谢曲敛力排众议,让他留在他的帐中,做他一个人的厨子兼‘军师’。
可惜……
阿初惨淡一笑,收尽感慨与感谢。
曲敛举目与兰栖对峙,“你既知晓有诈,还来?!”
“我想光明正大的,与你谈谈。”兰栖的目光天生寒凉,寻常的一句话,偏能让人感受到荒芜之地的苍寥。
“你早就知道是我?”曲敛紧了紧握着剑柄的手,午夜的湿气令剑柄湿润异常,叫他无法安然紧握。
兰栖移目黑色人群,“他们个个满眼血丝,两鬓沧桑,肤质神光与常人不同,必是多年经受风沙。北疆曲鞍军,以你为首的天逍营二个月前撤离柩仁关,你有动机,有时间。”
他又将目光定到先前的老人和少年身上,“军营伙夫,太过刻意的想要走我的鱼骨环和银樽春杉。”
曲敛惊诧,“天逍营是秘密撤离,小王八羔子和你说的!?”
“他怎么可能和我说这些。”兰栖话音平平,但眸色更添冷调,似乎谈及曲璃,让他甚为心塞。
“怎么不可能,那小王八羔子喜……”曲敛及时住口,煞有介事地重咳了一声。
兰栖忽视曲敛的欲言又止,“别再浪费时间在我身上,那日我只是遵从父命去给曲叔送生辰礼,送完便离开了,之后记忆全无,醒来便是在狱中。我父亲是否叛国我不清楚,但我没有叛国,没有杀曲叔。”
曲敛一瞬暴怒,紧握剑柄,大有再攻之意,“装失忆是吧?要不要老子帮你回忆一下?!那日你来军营,我爹信任你,任你自由来去。后来你在水中下毒,被一个兵士瞧见,你当场就结果了他,你以为他翘辫子了,就安然的和我爹,还有几位将军喝酒吃菜。结果那兵士没死,撑着一口气去揭穿你,刚好我爹也识破了菜中端倪。他质问你,你不再伪装,众将士群起攻之,你趁他们中毒,将他们全给杀了!兵士们闻声冲入,你将他们杀的杀,伤的伤。
之后你大开城门,柩仁关失守,遍地横尸,幸亏我收到薛将军发出的信号,带着天逍营和驻守西南的三万兵马及时赶到,才没让敌军长驱直入。你见势不对,突围逃离,陛下大肆追捕你,最后在一处岩洞附近寻到伤重昏迷的你,继而抓捕入狱,这整个过程,千万双眼睛都看见!
兰姜勾结外敌证据确凿,经搜查,枔兰暗室有大量瑀国珍宝,莳兮与瑀国严禁往来,这些珍宝从何而来!还有瑀国玉章,里头可是藏有瑀国君主宴尚的亲笔手谕,上面清楚地写着,事成功立,封兰姜为瑀国边山王,兰栖承袭。兰氏圣门算什么,皇家护卫也只是护卫,兰姜早存叛国之心,他到死也未曾辩驳!你是帮凶!有何可辩!”
曲敛一口气说完,胸口起伏不定,阿初贴心地抚了抚他的胸口,替他顺气。
兰栖无言,曲敛所说的,他早在狱中就听过一遍。
那日他在狱中醒来,不明所以,便寻了狱卒问明前因后果。
听后甚觉天方夜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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