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山古道尽头焦隐村,现居一古早部族灵侗,此族居无定所,年年供奉邪祟,信拜火鬼,送棺祭祀,以求部族安存永世,人人得以长寿。
暮春时分,灵侗族开始筹办一年一度的祭祀大典。
入夜,家家燃火灯,筑火盆,烧火炭。
月上柳梢,女子们入闺枕眠,男子们端着燃烧的火盆,赶往镇中火鬼台。
一时之间,小小的村庄,火光绕天,人影交错,灰烟漫野。
月色蔽隐,火鬼台正中的鼎炉之火加重了灰烟的浓烈,山风呼啸,烟尘肆虐,分割出一道鬼祟黑影。
黑影坨胸佝背,拨开高长的杂草,一路小跑到村口,驻足张望,嘴中念念有词。
片刻之后,黑影长叹一声,又往前挪了半里。
前方古道笼灯渐明,昏黄的幽光照过石冈草芥,幽幽闪闪,照透提灯人的霜白衣摆,再往上,笼光迷淡,拂过一张清冷寒霜的绝美面容。
提灯人还未临近,黑影便已迎了上去,“兰栖公子,您可算来了,老朽等的心焦。”
“人可是已经进棺。”兰栖越过他,顾自前行。
他的声音仿佛是从水中而来,有种月光倾洒无人小巷的寂寥。
“祀礼还没开始。”老人驼着背,紧赶着为兰栖引路,窝在灯笼旁的脸皱纹纵横,可见年迈。
“那你何必如此着急。”兰栖淡声道。
老人尴尬的笑笑,抹了把额上的冷汗,搓在黑糙的衣服上,昏灯照过,全是棉絮子似的绒尘。
老人将兰栖引入杂草较稀的山野土道,道旁草堆有遗碳烧灼,火星子燃透焦叶,幽明幽暗。
绕了许久,一排高矮不一的暗橘色平顶石屋现于眼前。
石屋四周摆放着许多白铁火盆,火盆里有燃烧着的黑炭,冲天的火光浮于暗夜之上,将石屋染的猩红。
“最左边的便是老朽家,不孝子正在屋中等候。”老人赶了几步,去推屋门。
屋门过松,没有榫卯,轻轻一碰便开了,一股专属于碳炉的焦尘气息扑面而来。
屋**有两人,都是十几岁的少年,其中一个倚在桌边,略微有些胖,穿着与老人相同的粗布黑衣,头发扎的随意,以黑色草绳束绑。另一个坐在凳上,稍微瘦些,穿着绣有火凰赤阳的广袖红衫,长发高绾成髻,以流苏珠翠晶链相扣,脸上抹着雪色粉脂,额头绘有两朵交叠的火云,手中捧着一樽木质的香炉,炉中插着半枚手指长的金香。
“怎么换上了?”老人匆忙拿掉瘦少年手中香炉,解掉他发根的珠翠晶链,步履蹒跚,动作却快。
“怕人不来,就提前备着了。”瘦少年唯唯诺诺地站起,撑开两臂,配合着老人脱去他身上的红衫,再将普通粗布黑衣穿上。
“这话无礼,你前世修来的福,能够承得兰栖公子的恩情,”老人攥着袖口重重地擦去少年额上火云,“快快跪下拜谢。”
瘦少年半披着还未穿完整的黑衣,双漆跪地,“谢谢公子成全。”
胖少年见状,一同跪下,怯声附和。
“别让他们跪我,”兰栖端起瘦少年摆在桌上的香炉,闻了闻里头的灰土,背过身去,解下霜白外裳,“我问你,祀礼真的只需叫人在棺中睡上一宿。”
老人指引少年们起身,拿起瘦少年脱下的红衫,抖了抖,找准两肩,拎住了往兰栖身上披。
兰栖偏身避开,接过红衫。
这红衫不大不小,正合兰栖的身,再看那少年,身形修长,个子竟与兰栖一般高。
老人点头哈腰,候在一旁,“公子放心,老朽昨日在春疯楼对您说的都是真的。我们族的祭祀之礼便是让祀品睡在棺木中,侍奉火鬼。您入棺后,我们会在棺外围上一圈火盆,一刻过后,火鬼到至棺内,瞧一瞧,闻一闻,睡一睡,一宿过后,便礼成了。火鬼非人形,您不会有感知,过后您毫发无损,只是日后不能成亲,会招来诅咒。无奈今年轮到老朽家供奉,要不是我那不孝子……”
老人指着瘦少年,瞪着眼责骂,“要不是你生了野心,我一定不会去春疯楼找兰栖公子帮忙替你,让他遭罪。”
“怎就遭罪了,他又不是被您逼迫的。金皎城谁人不知,兰栖公子专做善事,他需要赎……帮人解决大麻烦,您找上他,他也乐得。”瘦少年与胖少年站在一道,贴着窗,埋着脸,依旧维诺,“再说,这件事,对我不公,弟弟可以传宗接代,我就不能,我喜欢了女孩,偏生不能成亲,我就只能上那祭台。”
“你早出生,就得你去,”老人拾了珠翠晶链去帮兰栖缠发,“公子莫怪,不孝子就那气性,心胆子小,只知嘴上逞强。”
兰栖抬手拦阻,“非要带这个?”
珠翠晶链崭新无垢,却是女子物件。
老人抠扯着晶链,不安地笑道:“例来如此,只怕惹了火鬼,族人不得安存。”
兰栖稍有犹豫,坐到桌边,取下镀了一层白银的桃木材质的鱼骨发环,握在手里看了一眼,藏进怀中。
他的手腕上系着一根雪青色的丝纱绣带,松松散散的缠了三圈,举手投足间,白皙无暇的腕脉上,依稀可见半朵泛着红光的扶桑。
“这发环,老朽给您保管?”老人摊着手去接,“若带入棺中,怕也会惹怒火鬼。”
“只是寻常物件,因何惹怒火鬼。”兰栖未将发环交于他。
“老朽是猜的,”老人笑问,“这发环对您很重要?”
兰栖不应声。
“那这个呢。”老人指了指挂在兰栖脖子上的吊坠。
这吊坠是铃兰模样,仅眼瞳大小,用莳兮最特殊仅宫里才有的冰丝串着,远远看去,不见绳结,唯见一朵精致小巧的雪青色的铃兰。
兰栖冷声道:“都是寻常物件。”
老人不再多劝,想将兰栖披垂的墨发盘起。
兰栖淡声阻拦,“别碰我的头发。”
老人尴尬点头,取来珠翠晶链缠在兰栖原来的发髻上,然后拿起桌上凌乱摆放的画笔,蘸了点小碟里的朱砂,点上兰栖眉心,“您脸白,用不上脂粉,老朽给您画上火云。”
兰栖气清肤冷,面上少见喜色,此刻有火云作配,倒叫人感受到了一丝暖意。
瘦少年拿来红纱面巾,老人取过交给兰栖,“您遮上,过会就会有人来迎,您走路的时候低着点头,他们就认不出来。还有这个……”
老人点燃小香炉,慎重地捧起,递于兰栖,“得一直捧着,香火不能断。”
这时候,远方有丝竹传来,兼杂胡琴与箫笛,胡琴声重些,尖利刺耳,断续包裹着零碎的箫声,像是有人在哀怨的哭泣声中低吟。
老人赶忙推搡了瘦少年一把,示意他躲进内屋。
乐声已近门前,兰栖遮去容颜,听从老人指引。
老人拉开房门,不大的屋院,密密麻麻全是黑衣草绳的男子。
站在最前排的男子们,黝黑壮实,面燥肌枯,眸光苍冷,眼白布满血丝,似被冰刺反复扎碾,多年征战沙场从未合眼。这样的神情面色,却是配上了笑容,可笑容是定了型的,嘴巴紧抿着,嘴角拉弯了往上提,抵着僵硬的两颊。
最中间的四个,面容最为枯朽,笑得最僵,嘴角的肌肉肉眼可见的抽搐,他们肩扛竹担,手握缰绳,身后摆放着一口开了盖的黑红的普通棺材。
棺材两侧围立着一群消瘦如竿,油头粉面的丝竹乐人,他们穿着黑裙,怀抱胡琴,手执箫笛,手指骨节分明,指尖白的泛青,指甲涂染豆蔻,红如鹤顶鸩毒。
他们同样在笑,笑得大方得体,眸曈寻常,不见血丝,只是眼光里有着藏不住的恐惧颤抖。
这些,兰栖看不见,他垂眸颔首,跟着老人的脚步,睡入棺中。
他一躺下,棺盖顷刻合上,周遭一瞬黑暗死寂,只听得老人在棺外呼天喊地地嚎叫:“吾儿有幸侍奉火鬼,愿灵侗永世长安!”
之后棺起,箫笛胡乐再次奏响,更为哀切悲惋,隔着棺板,清晰而沉闷,咿咿呀呀的仿佛要割裂棺板,刺穿兰栖的身体。
棺盖有若干类似剑痕的扁细孔缝,棺内空气尚算充足,兰栖未感不适,只是鼻间异香浓重。
这股香味似乎是从香炉底座中传出,金香原有的檀味完全被遮盖,隐隐有茶叶清香漫上来,又有石灰磷粉独有的火芯味将其搅散。
兰栖一闻便知,此香是能至人肢体僵化意识却仍清醒的赤覃香。
兰栖抬掌推气,轻松地湮灭香尖火芯,异香瞬间散去,然而半晌后,异香更为浓烈,茶叶清香混合着石灰磷粉重重叠聚,循循将棺内空气吸收殆尽。
兰栖呼吸受制,随即寻出早前从觅山上带下来的一些丹药,从中找出可避世间万香的天梳,含入口中,须臾间窒息尽消,却有冷彻如冰刀的寒流盘上心头。
兰栖运气压制体内寒流,遏压无果,唯有提息强忍。
不久后,棺木忽有颠簸,左右晃荡不休,棺头稍稍吊起,又急剧下跌,棺底磕碰到乱石,如遭重击。
棺外人声长嚷,“抬棺入鼎——”
音落,棺头缓缓吊起不再下跌,兰栖几乎能在棺中直立,下一秒,他感受到一阵巨大的震荡,棺木似是被放进了鼎炉之中。
棺外人声再起,“加炭火——”
言毕,便有七零八落的稀碎脚步声绕着棺木急促往来,铁盆碰地的咣当声,火炭敲凿木块的砰砰声,碳屑磷粉交燃的噼里啪啦声,此起彼伏,愈渐密集,似骤雨倾盆,金戈铁骑踏破山川。
兰栖越发感到棺中闷热,棺底的木板像烧红了的铁皮,叫人难以立足,棺壁更是散发着难耐的灼气。
筑火盆,燃火炭,焚棺木,点迷香,这场祭祀,显然没有老人说的睡上一宿那般简单。
但兰栖并无焦忧,以他的武功,震碎棺木并不是难事。
棺外又起人声,“火鬼将至——”
安静几秒后,人声继续,“众人退避——”
“烧祀品——”
“长夜漫——”
人声迭起,风声夹随,“孤魂烬——”
“迎火鬼——”
“火……”
啪的一声,人声似是受到什么阻碍,戛然而止。
紧接着,空旷的火鬼台,突兀地扬起一道爆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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