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再遇

秋雨淅沥,我抱着琴立在宫门外。青石板上的水洼被雨点击碎,涟漪荡开,揉碎了铅灰色的天穹。

“先生,伞歪了。”

钟桓的声音刺破雨幕。我这才惊觉右肩深衣已洇出墨色云纹。

少年踮起脚,将桐油伞向我这边倾了倾。腰间组佩随之晃动,玛瑙珠子撞在青铜玉器上,发出不成调的徵音。他自己大半个身子却淋在雨中。

“不必如此。”

我正要按住他执伞的手,却见他指腹结着血痂——那是昨日练《猗兰操》时,琴弦嵌入皮肉留下的印记。

宫墙内传来编钟嗡鸣,沉闷如老蚕啃食桑叶。檐角铜铃惊起的麻雀掠过伞沿,翅尖甩落的雨珠在琴囊上晕开深褐斑点,像极了前日溅在桐木琴尾的血。

琴囊里的琴,突然变得沉重,仿佛压着整个雨季。

少年盯着宫门兽首衔环,喉结滚动:“听守城卫说,楚王前日又斩了三个谏……”

“嘘——”我截住话头。雨水正顺着伞骨,滴落在他紧绷的颈线上。

朱漆宫门发出朽木摩擦的闷响。侍卫铁甲缝隙渗出暗红,顺着雨水蜿蜒如蛇。我袖中艾草被揉出汁液,苦香裹挟着铁锈味钻入咽喉。

甬道两侧宫墙高逾三丈。浮胀的墙皮裂痕里,滋生出幽绿苔藓。转角处,一抹茜色轻纱缠着半截金线,像被碾碎在砖缝里的凤仙花汁。

地砖湿滑,墙垣老旧。空气中浮动着淡淡的血腥味,湿热刺鼻。钟桓显然也嗅到了,眼神变得不安。

“先生……”

迎着少年惶恐的目光,我微咳一声,压低声音:“今日可是九月初九?”

钟桓明显一愣,紧绷的神色松懈下来,“然。”

“家母可曾留信?”

少年眼神闪烁,伞骨上的积水坠在我腕间,“不曾。”

我沉默,明白他踌躇的理由。

我是遗腹子,甫出生便丧父。前十四载春秋,全赖母亲独力支撑。拜师学艺后远赴他乡,与故土渐行渐远。

然每逢月圆菊黄时节,总能收到母亲手书。多则五封,少则三封。十五岁那年缠绵病榻,整整十二封家书追着雁阵落满窗台,至今仍是记忆里最密集的雁字回时。

最令人心颤的是,母亲本不谙文墨,纸上字迹歪斜如稚童涂鸦,却固执地拒人代笔。

这份疼爱,从未掺假。

隔着雨帘,我向钟桓微笑:“往后怕是再难收着了。”话音未落,便想起今年寄返故里的书信,俱如泥牛入海。

钟桓眼底泛起恻然,终究没能吐出半句宽慰,只呆望着我。我轻笑着将他手中的伞骨扶正,任青竹伞柄上的雨水蜿蜒入袖:“该启程了。”

越往宫苑深处,血腥气愈发浓烈。钟桓的眉宇间,凝结起深深的不安。

穿过回廊,渚宫伶人台的轮廓清晰可见。守卫垂首退避。朱漆宫门开启刹那,骤雨初歇的晴光倾泻而下。

这本该是暖阳,此刻却像沉甸甸的绸缎覆在肩头。

于我而言,不过是七年来最寻常的晨昏。

我叫钟桐,宫廷琴师。出身微寒,因天赋异禀,被琴圣郧公相中,收为内门弟子。

郧公一生无后,母亲便将我过继给了他。她还令我同郧公一般,以芈为姓,以钟为氏,仅保留原名——桐。

事实证明,母亲的决策明智。

世人皆道伶人卑贱如蝼蚁。或许因膝下无子,郧公待我格外亲厚。他倾囊相授毕生绝学,又将嗜琴如命的楚王引为知交,让我得以在宫阙高台下抚了七载焦尾清音。

世人说伶人卑贱,却不知琴弦浸透的檀香里,裹着多少跪碎在锦毯上的双膝。

琴弦浸透檀香时,我总想起郧公二十二岁封公的往事。下月我便及冠。母亲急于同我断绝亲缘,她总说寒门老妇不该玷污公侯门楣。

她总不明白,当年我捧着玉笏板跪遍达官府邸的模样,与如今跪在楚王阶前并无二致。

伶人也好,公侯也罢,都是奴隶罢了。母亲年事已高,性子固执,我拗不过她,只能由着她去。

我到时,君王还未到。

暮色从鸱吻脊兽间流淌下来。伶人台檐角悬着的青铜铎,被晚风撞出零星的响。

我立在高楼下,抬眸望去。一排排舞姬正挥着广袖起舞,霓裳翻飞间,珠翠撞击,如绚烂云霞。

钟桓在一旁替我调试雁柱。少年垂首时,玉冠下漏出一缕鸦青发丝,落在鎏金琴徽上,倒像天然生就的弦外之音。

钟桓是我的弟子,今岁十四,与我拜师时一般大。与我不同,他生于钟鸣鼎食之家,襁褓中枕错金犀枕,握周抓错银编钟锤,学琴纯因热爱。

本该承袭太庙礼乐之职,却偏要学这取悦君王的俗音。

世人常道——“娱人者贱”。钟桓被家中逐出,随后投靠我,改了姓。

我若无子,他便是下一个继承者。

“先生?”

许是我目光停留太久,少年脸上浮现窘色,“可是雁柱偏移了半分?”

钟桓爱琴如痴,长相清隽,学琴却极为严谨,十分在意我的评价。

我摇头,压低声音:“大王来了。”

话音方落,丹墀下传来玉辂銮铃的清响。

楚王玄色深衣上,金线绣的蟠螭纹在暮色中明灭。所经之处,舞姬们的银钗脚镯响成一片碎玉。

他斜倚犀皮凭几,像幅褪色的古画——苍白手指搭着错金铜樽,指节凸起处泛着病态的淡青。

楚王喜乐,更喜细腰美人。故在渚宫西南角筑起伶人台,广纳美姬娇藏其中,夜夜笙歌。

三丈高楼上,美姬换了一轮又一轮。我便在这高台下,替他抚了七年的琴。

这七年间,我从未抬头,亦不知君王模样。

奏乐前,我如往常垂首——

“贱优斗胆,为王戏谑。”

须臾,高台上传来沉稳男音,气息浑厚绵长。

“今日寡人欲闻《香君赋》,尔能奏否?”

香君赋……

我眼皮一跳,目光扫向高台,未见熟悉面孔,心下失望。

“谨奉君王之命。”

“铮——”一声脆响,第一声泛音荡开。楚王冕旒玉珠簌簌作响。原是夜风穿堂,卷着丹墀外桂花,落在我膝头桐木琴的冰纹间。

曲至后半段,忽闻珠翠叮咚。伶人们起身舞袖,霓裳彩衣掠过青铜雁灯,惊得灯焰猛蹿。

慢捻三弦,一段揉吟袅袅升起,恍见云梦泽晨雾里,白鹭掠过芦苇荡。

最后一个散音余韵,似月下溪流,时而溅起玲珑水花,时而化作朦胧涟漪。

“钟子。” 一曲毕,高台上泠然出声,“抬起头来。”

我应声抬头。隔着飘飞的帐幔,头一次瞧见君王的脸。

与浑厚嗓音大相径庭,他生就一副薄雪般的骨相——眉棱如断崖横切,阴影掩住眼窝幽泉。鼻梁高挺,唇色极淡,似揉碎的山樱瓣。常年荒淫,他体型过瘦,面容惨白,眼神缱绻多情,目光微涣。

我不知君王为何唤我,揣度其意图,不敢出声,目光短暂交汇后,迅速低头。

楚王饮了酒,双耳微赤,斜倚凭几,冠冕松散,几缕鸦青长发垂落深衣,俊美风流。

“钟子二十二封公,而后扶摇直上,扬名天下,尔以为如何?”

原是要封官。

我暗松口气,明白其意图。他口中的“钟子”,指我先生——琴圣郧公钟刈。郧公士族出身,封公自然。而我……

“贱优微末伎俩,岂敢玷污庙堂清贵?”

楚王不满,眸色微暗,掷落酒爵,嗓音沉凝:“诗经有云——‘安且吉兮’。汝之乐,能化寡人胸中块垒,即日起擢升为‘安公‘,不必自比‘贱优’。”

君王有令,不敢争辩,伏地叩首,额头触击青玉石砖,印出红痕。

“然。”

公爵之尊,人上人。然我不在乎。伶人,蝼蚁罢了,如这张琴,皆是取悦上位者的工具。

楚王说完,靠着凭几眯眼。我坐回原位,抬手弹起第二支曲——《采莲》。

琴弦一颤,指尖泻出清圆泛音,似蜻蜓点破菱塘。慢捻三、五弦作叠韵,忽而转作轻快勾剔。

左手吟猱间,仿佛见得南塘日暮,金辉漾莲。曲至中段,翻上高音,如采莲人蓦地直腰,甩出一串晶亮水滴,落在新摘莲蓬上。

转入《清晖》段时,舞姬们开始侍酒。

楚王虽放浪,却极为敬乐,曾明言抚琴时不得宣淫。故高台上只有杯盏碰撞脆响。

突然,一只青铜爵从高空坠下,堪堪划过我指尖。

我蓦地抬头——一名舞姬打翻了酒盏。

晴晖下,她面色涨红,无措地望着君王,额头沁汗,目光惶恐呆滞,身子颤抖如羽翼未丰的小鸟。

酒爵擦过冰弦,琴音起了微妙变化。我竭力挽救,几度变换音阶,仍无法阻止杂音溢出。

变化微小,寻常琴师难辨。然爱琴如楚王,显然察觉,俊眉微蹙,睨了舞姬一眼,未多言,专心听琴。

我手指微顿,胸中涌起怜悯,仍作无事继续。

钟桓亦皱眉,望向舞姬的目光染上担忧。

最后一个泛音未散,楚王击掌震落冕旒垂珠。“好曲!”鎏金护甲划过犀皮凭几,发出裂帛之声。他目光转向舞姬,眼尾笑纹凝成冰棱:“误了安公抚琴,当诛。”

话音如碎玉坠地,飞檐下青铜惊鸟铃齐齐噤声。舞姬发间金步摇刚晃出半阙残影,玄铁长刀已穿透她心口绣襦上的缠枝莲纹。

“大王!!饶......”

染着丹蔻的指尖抓住刀刃,喉间涌出的血沫在青玉砖上洇出半朵残梅。血瀑喷溅刹那,楚王袖中窜出的雪貂接住空中血珠。小兽猩红舌尖舔舐爪上温热时,三丈外捧着错金博山炉的寺人惨白了脸——炉中香灰正与阶前鲜血同步簌簌坠落。

我凝视手背蜿蜒的血痕。这抹朱砂色顺着冰弦断纹渗入杉木琴腹。琴腔内母亲缝制的锦囊突然发烫,囊中犀角梳齿缝间,还缠着故人最后一缕青丝。

舞姬捂着左胸“嗬嗬”数声后,没了动静。

整个过程鸦雀无声。伶人们眸中凝固的恐惧仿佛要溢出。纵使抖若筛糠,无一人敢呜咽。

这便是楚王——狠戾,残暴,**,视人命如草芥。

满庭霓裳彩衣僵作褪色帛画。唯有君王玄衣上的蟠螭在血光中游弋。他拾起案前带露丹桂轻嗅,花汁滴落指缝,与阶下血泊融成琥珀色光斑。卫卒拖着尸身掠过编钟时,我忽然想起三日前溺毙太液池的赵姬,昨日绞杀在幽宫的孙姬。

这楚宫,就是个噬人的猛兽。

初入宫闱时,亦曾意气风发。可经年累月,终究被血水泡软了脊梁。

流不尽的猩红教我彻悟——楚王敬重的是绕梁琴音,而非操琴之人。那些自诩忠言的谏语,不过是在催命符上多添朱砂。

本为芥子微尘,何敢妄言渡人?

悬丝傀儡与提线者,俱是这鎏金牢笼里的囚徒。

须臾,仆役提着柏枝熏炉匆匆而过。青烟盖不住新鲜血腥。那刺鼻锈味钻入鼻腔,让我记起郧公咳在雪帕上的残红,只是更浓烈些。

秋风卷残桂掠过琴面,将血珠推进冰裂纹深处,倒似古琴生出了经脉。

同时,高台上的人轻嗅鼻息,玉旒下锐眸扫向我。

“钟子今日熏了香?”

我迅速垂首,额头紧贴冰凉青玉砖,“然”。

“何香?”

“艾草。”

“艾草……”楚王指尖敲击凭几,冕旒玉珠撞出清响,笑了笑,眸光倏尔阴戾,“艾草乃祭祀圣物,常驱鬼避秽。钟子今日佩此香来,莫非是觉得……”他目光挪向染血地砖,“这楚宫内藏了秽物不成?”

鎏金香炉轰然倒地,伶人鬓间珠翠簌簌震颤。

君王动怒,伶人们纷纷跪地。钟桓心忧,踉跄欲上前,被我死死拽住袍角。

“大王息怒。”我伏身三叩,字字浸透谦卑,“尝闻大王忧思难寐,臣彻夜难眠。然臣本微末,贱躯不得佩兰,故以艾草熏之。萧艾除驱邪祟外,还作安神。臣既蒙君恩获封‘安公’,自当恪守本分为君分忧。”

这番巧言令楚王转喜为怒,高台上传来畅快笑声。

青铜雁灯火舌乱舔,十二旒玉藻在楚王眉宇间投下晃影。他忽然抽出腰间短刀,寒光掠过我低垂眉骨,冠缨应声而断。鸦青长发如墨瀑漫过蟠龙纹玄衣,玉带钩上饕餮兽首狰狞而笑:“钟子日后奏对,当仰面视君。”

“然。”

我垂眸应声。抬首时,金阶烛火跃入眼帘。觥筹交错的流光里,一抹茜色身影刺破纱幔珠帘——她穿着寻常霓裳,满头珠钗,孤零零蜷在君王身后,目光空洞,神情呆滞,眼尾残红比当年渭水畔褪了七分颜色。

只这惊鸿一瞥,浑身血液沸腾。

是她……

往昔回忆扑簌而至。眸光流转间,我瞥见她衣领滑落露出的锁骨——一道新鲜鞭痕狰狞蜿蜒,红如宫灯将熄的残焰。

喉间腥甜尚未漫过齿关,楚王已倚回凤纹凭几,酒爵与青铜案撞出清响。

“接着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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