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夜暖,桃枝影里,香雾沉浮。花前月下,一瓣桃花在微风里落到了汉白玉石阶上,叫人一脚踩上去碾碎了。
太监步履匆匆,踏上白玉石阶,进得殿里,扑通一声跪下:“恭请陛下金安。”
面前紫檀木榻上,摆着小桌,桌上一盘枇杷果,一盘点心,旁边摞着高高的奏折盒子。一个女子看似二三十岁年纪,斜倚在榻上,提着朱笔,翻着折子,身上锦绣的龙袍铺垂开,一团金色的浓云。
她闻听太监请安,不发一言。桌旁侍立的侍女有些为难似的,求助地望了一眼对面。
对面摆着书案和香炉,案前坐着一个红衣华服的男子正在抄写。那男子抬起头——他一露出脸,便叫人想倒抽一口冷气。
红衣的男子跟侍女对了眼神,又看了一眼那太监。太监衣衫上的刺绣是祥云和四不象兽,不是御前侍从的纹样。
侍女笑了一下,把剥好的枇杷递给女皇,“陛下尝个果子,清清口。”
女皇依言吃了,评价:“不是很甜,不知可否是不时令的缘故。”
伏案抄写的男子没说话,又递了个眼神给侍女,侍女赶紧呈上茶盏。皇帝吹吹茶上的热气,吐出一个字:“说。”
跪在地上的太监赶紧接口:“陛下,是高丽国的战俘到了。那些兵倒没什么要紧,只是有十来名中级、下级的军官,按陛下旨意,现在偏殿后头的洒扫院落列队,陛下看是否要带他们进来?”
“出去看看。”侍女扶着皇帝,随着太监指引向殿外走去。华服的男子跟到门口:“陛下慢走。”
没人答他的话,他自己静静地倚着门。又是一瓣花被暖风卷着,擦着他的鼻尖,倏地飘走了。
正是良宵春意浓时,真个连空气都是暖融融的。院子里却列着两三队灰头土脸的流浪汉,一个个破衣烂衫,比肩而立。
满地的落花叫风吹起来,扑到他们沾着污泥和草梗的裤脚鞋面上,显得格格不入。四周围高檐金瓴,勾心斗角,斗拱上的脊兽也似在审视着他们一样,要多怪有多怪。
更怪的是,这些破衣烂衫前还立着一团金云。
皇帝脸上还是没什么表情,沉默地听着太监在一边上报战俘的军衔和姓名。
年前,高丽一战大胜,高丽国臣服。没有了高丽士兵的骚扰劫掠,边境的百姓终于过了个好年。大雪扑朔中,抚远将军亲自回朝献捷,而今春色满园时,最后一批战俘也到了京城,是高丽军中的士官们。
名单念毕,皇帝慢悠悠地顺着队列走过,像在赏花一般,停在了一个人跟前。
太监赶忙高唱:“游击将军李在全!”
此时,这个高丽国的游击将军本该立刻出列,跪下向皇帝见礼。可他非但不跪,反而抬起眼目光恨恨地盯着皇帝。女皇个子本来就比这些军官矮一些,那人站着瞪着眼直视女皇,甚至不必抬头。
“大胆!”太监大喊一声。目视君王意同刺驾,可还不等太监有所行动,女皇抬了抬手,太监立刻噤声。
“怎么,你不服?”皇帝也不避,就跟那人对视着。
“你使用奸计,才害我们失败,我们怎么可能服!”那将军汉话还讲的不大通顺,“你们有话说‘士可杀不可辱’,我们永远不服!”
那将军激愤不已,皇帝听了这话,表情却还是没什么变化,反倒有点无奈似的说:“我们还有话说‘兵不厌诈’,这句你怎么没学会呢?”
那将军愣了一下,好像是反应了一会儿这话的意思。突然间,他勃然大怒,吼了一声听不懂的外邦话,双手在背后捆着,整个身子却猛地向皇帝冲来。
太监“护驾”的一声还没喊完,女皇侧身躲过,那将军扑了个空,加之双手被缚无法平衡,噗地一声,栽倒在了地下。
赶来的侍卫一把揪起那将军的领子,左手一个耳光就往他脸上招呼过去。只“啪”地一声脆响,那人嘴角见了血。还不等众人想明白这一下手劲有多大,侍卫左手已顺势拿过了衣领,换右手抡圆了,又甩到那战俘的脸上。
这一下力道更大,那将军直接侧仰过去,倒在了队列当中,后排的人冷不防地被他撞倒了一片。
他倒下时,双手还在下意识地乱抓,一把抓住了排在他旁边那人的袖口。
电光火石之间,那人就要被他拽倒,可却用力一收胳膊,把袖子抢了回来,然后赶紧垂下手,继续安静地低头站着。后排被撞的怨声载道、东倒西歪,那高丽的将军牙都被打掉了两颗,连带着太监维持秩序,旁观者交头接耳,一时间大呼小叫,热闹极了。
只有那个被拽了一下的人一动不动,也不说话,也不扭头看热闹,只悄悄地想抬个眼皮,却见龙袍的衣摆已经停在他面前了。
他吓了一跳,赶紧闭了闭眼。皇帝却站定在他面前,瞧清楚了,此人还是个半大小子,左不过二十来岁,清瘦,是以身上骨节都看的分明。他本是低着头,可当今皇帝是女子,个子比他矮,也看清了他脸上五官,竟然很是秀气,只是一块泥巴一块灰的。
好容易等后排都恢复原样了,一片寂静中,只剩那被打的游击将军疼的抽气声。
女皇轻轻地问:“是谁安排着送来的?”
众人都是一呆。那个年轻的战俘看女皇对着自己说话,知道该要回答,却完全不解皇帝是什么意思,只好硬着头皮开口:“回皇帝,我……我……”
还不等他“我”出什么来,太监已经回复道:“回陛下,是兵部尚书秦大人亲自督促负责的名单。”
年轻战俘这才知道那话根本不是问自己的,尴尬地住了嘴,心里又开始腾腾直跳。
素来听闻汉人的女皇帝喜怒无常,杀人如麻,看突然被打的同袍就可知传闻不假。这下自己出了这样的丑,哪里还保得住性命?
谁知,汉人的女皇帝只是“嗯”了一声,踱着步子往队尾走去。年轻战俘没想到皇帝竟没发落他,一声不响又走了。他心里正在打鼓,队尾传来皇帝的声音。
“该去哪去哪。”
皇帝审阅结束,年轻战俘跟着队伍,在太监的招呼下缓缓走向宫门口。他是骑兵队的队正,高丽军队兵败被俘,他一路被带进宫来,来的路上听说那些普通士兵都被发配至岭南充苦役,已经上路了。而皇帝不知为何下诏要他们这些有军衔的士官先进宫面圣,而后再去岭南。
岭南……岭南在哪,要走多远呢?
年轻的战俘一边走,一边抬头看见天上的月亮。他忽然想,自从被俘,离开故国已经三个月了。
“金道文!”
他一个激灵,那领头的太监不知何时已来到了他身边,把他从队伍里拽出来。“金道文是吧?过来,跟着我走。”
皇帝坐在庭院里的回廊下,旁边笑吟吟地陪着那个穿红衣的高个男子。
金道文被太监领进来,看见那红衣男子,一下呆住了。
“跪下!”那太监见他愣着,直接把他按到地下。“陛下,骑兵队正金道文带到。”
静了片刻,女皇的声音从头顶传来:“我记得景亲王不是曾经张罗着学高丽话吗,也不知现在学的怎么样了?”
这回,这金道文已经知道这不是在跟自己说话,于是只紧紧闭着嘴跪着。
果然,皇帝身边的那个男子道:“陛下,亲王殿下素擅学习番邦外语,想来定是已经学会了!”
“傻话,学习外语向来只有程度之分,哪有学会了、学不会之说?”皇帝语气竟颇为轻快,不像刚刚在院子里听不出喜怒,十分高兴似的,“她爱学,不妨送个老师给她,你觉得怎么样?”
“陛下圣明!”那个男子笑得更开心了,“陛下,亲王殿下本就天赋卓然,现下您又赐了高丽国人来辅导,想必殿下更醉心研习,什么旁的也顾不上想了!”
“就你心里弯弯绕的多。”皇帝假叱一声,“去年我问到她结亲之事,她竟跟我大谈什么‘寻觅真情’之类的胡话。后来开年事多,我就给忘了,一来二去竟拖到现在,真是岂有此理。”
“陛下不必着急,现下这不就有了,须知有一就有二,有二就有三。”说着,他抬手招呼太监,吩咐道,“带下去,给他教明白道理。我看五天后就是个黄道吉日,便可给亲王府上送去。”
“是,乌爷您放心。”太监应声,带着金道文出去了。
庭院里没人了之后,女皇扭过头,看向那个红衣男子,沉下脸道:“乌霭时,你倒是越来越会揣测圣意了?”
那名叫乌霭时的男子也不怵,直直看向皇帝。他是天生一副笑面,生气的时候像是在冷笑嘲讽,欢喜的时候便更加笑靥如花。因此,他仿佛总是嬉皮笑脸,好像压根没什么事能让他恐惧或伤神。
可是细看之下,他这副五官虽说好看,总是多少有些不像中原汉人。他的鼻梁又高又直,与中原最推崇的悬胆鼻大相径庭。眼窝尤其深,长睫毛和一对眼珠时常被眉骨投下来的阴影笼罩着,两眼圆睁时像是眉眼挨在一起了似的,颇有些狠戾颜色。
好在他总是带笑,眼也总是半阖着。
此时他摸了摸鼻子,大言不惭道:“哪能啊,陛下心思谁能揣度,要是臣有这能耐,怎能不知陛下认为‘寻觅真情’是胡话,还自以为陛下曾跟臣说的‘情深意重’是真心呢。”
皇帝故意沉着的脸再也忍不住笑了,明知他是推诿耍赖,明知身为人君不必向任何人解释,偏偏就生不了气,反而好言哄道:“我说‘寻觅真情’是胡话,不是指真情,乃是指寻觅。真情岂是能寻觅得来的?必得是我跟乌爷这样可遇不可求的缘分,才是真情,是不是?”
“依臣愚见,陛下这才叫胡话。”
听着这不恭不敬的大逆之言,皇帝也只是笑,起身向殿内走去。乌霭时也跟着进了殿,关门时,不经意瞥了一眼宫殿门口。
夜已深了,门口一个人也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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