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道文随着太监,被带到了一间似乎是下人居住的耳房里。这间房只住他一个人,环境陈设也还算简朴整洁,比前几天他跟其他战俘们落脚的地方好了不知多少。
太监却懂得听话听音,知道乌爷给的时间只有五天。他只是负责和兵部接洽的,第二天清晨便请了专人来“教导”金道文。
面前的老妇人慈眉善目,略微发福,让金道文想起了家乡村子里喂马的邻居婆婆。
“我知道,公子是外乡来的,对我国情况并不熟悉,因此特来告知。如今你已有幸面圣,又被赐去景亲王府上,真是莫大的恩典。须知你此生所能见到最尊贵之人,也不过便是陛下与景亲王这二位而已。”
金道文垂着头坐在桌边,不知该说些什么。
皇帝。景亲王。“最尊贵之人”。一个个汉人的字词,他虽听得懂,对他来说却仍像天外来物般陌生。他根本不知什么景亲王,那皇帝更是狠辣又古怪。“尊贵”二字,更是恨不得离他有十万八千里远。
金道文是土生土长的高丽人,家在高丽的一个小村庄里。村子离边陲屯兵处很近,村里又世代养马,很多家庭都靠跟军营买卖马匹为生,多年下来倒也成了个大村。
可自从两年前高丽王向中原人宣战,过去近水楼台先得月的村子,现在变成了首当其冲。强征兵役之下,家家妻离子散。
金道文的家庭原本是村里最贫苦的一户。父母都没个正业,管生不管养,比他年长的哥哥只好出去做买卖养家,结果遇到意外,反而残废了。军队来村里抓人时,金道文入伍路上看了一路母子夫妻被迫分别的惨象,自己家里倒连来送他的人都没一个。
从来屋漏偏逢连夜雨,这一仗断断续续打了两年,最终高丽惨败称臣,而他则被当作俘虏带来了中原。
当年离家入伍,想不到竟就此成了永别。
因此,对于老妇人所说之“恩典”……金道文略作苦笑,实在不知该作何感想。
“呃……”他咳嗽一声,清了清嗓子,勉强开口,“夫人,您……”
“叫我白英就可以了。”那老妇人说着,竟先给他施了个半礼。
“我是见过那女皇帝,她却一句话也没跟我说过。”金道文试探着说,“她似乎要让我去给这亲王做老师,我还不知道这个亲王是谁。”
白英知道她是外邦人,看他年纪轻,也没什么坏心思,听见了他大不敬的话也就只当没听见。“陛下怎么会跟你说话呀。什么女皇帝,陛下是先帝的长女,名讳澹台馥音,排行第三,上头本有两位皇子兄长。可惜天妒英才,二位皇子相继辞世,皇位乃是名正言顺传与陛下的。”
“哦……”金道文听到皇子辞世,盘算了一下关系,“那我要去当老师的这位亲王,是皇帝的弟弟吗?”
白英听到他还在说当老师,不禁偷笑了一下,纠正道:“对皇帝,你只能称呼陛下。这亲王殿下也不是陛下兄弟。亲王殿下也是女子,名讳澹台菡,虽冠皇姓,与陛下并无血亲的。殿下是自曾祖辈起,因功被赐入继景亲王一脉的,才改了皇姓。”
“改、改姓?”
“乃是百年以前的事了。现如今,你只需知道,景奶奶是陛下特赐留居京城的唯一的亲王。景奶奶是自小在宫中同陛下一起长大的,比亲姐妹还亲。你是外邦人,什么都不懂,到时候去了王府可得小心,别再口无遮拦,万一惹恼了亲王殿下……”
白英玩笑似的看了他一眼,故意道:“陛下的脾气你该有数了,千刀万剐只怕都是轻的。”
这一串继承关系给金道文听得晕晕乎乎的,唯有最后一句,实在是明白得不能再明白了。
他愣在原地:“那陛下让我去给亲王当老师,意思就是……”
意思岂不就是,不必去岭南了,他的刑场便在此处,名为“景亲王府”。
“公子别怕,其实,亲王殿下人品庄重,温文尔雅,乐善好施,好相与极了!”白英不再吓唬他,捂着嘴偷偷笑道,“再说,谁要叫你去当老师了?”
金道文看着白英笑眯眯的样子,忽然想起皇帝身边那个红衣男子说过的话,心里咯噔一下。
还不等他想明白什么,白英已经自顾自地说下去了:“亲王殿下至今尚未成亲,也无人服侍,你因母国战败而来,现下却能有景亲王府这样一个好去处,哎呀,这真是满京城人烧香拜佛也求不来的福气……”
这天晚膳时分,白英从金道文的耳房里出来,门口有一位年轻的宫女等候着,见了她热情地招呼一声:“白英嬷嬷!”
白英一看来人明艳活泼,明明一身宫装,衣料上却精致地刺绣了蝶穿百花,不是下人的打扮,正是皇帝身边的御前侍女款冬。
“款冬,可是陛下有吩咐?”
“正是呢,陛下召您去上书房说话。”款冬挽了白英的手,一蹦一跳地走,“我看今儿天气好,陛下心情也好,准是想您了!”
白英知道是款冬随口乱说,只是笑笑不答话。款冬与皇帝同龄,是自小服侍皇帝长大的。白英认识了皇帝多少年,便认识了款冬多少年。可皇帝的性子谁都知道,宫里除了乌爷整天口无遮拦地在老虎脑袋上捉虱子,她们做下人的,不论服侍了皇帝多少年,没人不是提着脑袋过日子。反倒是这款冬小孩脾性,招人喜欢,这么多年来,白英心底里只当款冬是她亲女儿似的。
入了上书房,澹台馥音正埋首在奏折堆里。她竟果真像是心情不错,一抬头,像是要说悄悄话似的,向款冬招了招手。
“款冬,这茶不错,你去给我添上来。”款冬有眼力见地从皇帝手里接过茶盏,利索地出去带上了门。
澹台馥音不常有这么轻柔的声音,白英在旁边看着,恍惚有点想起了从前,皇帝还曾只是个年幼的小公主的样子。
“白英,那个高丽国的怎么样了?”
“回陛下,他学规矩已有四日,奴婢已将他入王府服侍的道理都告知他了。”白英回过神来,她路上就猜到皇帝必然是要问这个,于是据实相告,“他虽然来自番邦小国,什么都不懂,好在人倒还灵光,教他的都记得住。”
“嗯。”澹台馥音懒懒应了声,“你也道他来自番邦小国,他可想家呀?”
“陛下,他是要送去景亲王府上的人,因此奴婢也知道轻重。这些天来,他确实安稳恭敬,没有什么情绪,也不曾提到他的故国。”白英笑了一下,“就是他年轻,有时候说的汉话有点子别扭。陛下您别说,他一开始都不知道自己去亲王府上是要做什么的,还总念叨着要给景奶奶当老师呢!”
“只盼景奶奶别真傻到光让他教书了。”
澹台馥音的声音还是没什么起伏。说出来的笑话没把人逗乐,白英自己也笑不下去了。澹台馥音瞟了眼白英的神色,“下去吧,叫款冬把我的茶拿上来。”
款冬就等在殿门口,见白英嬷嬷出去,立马就上茶来。澹台馥音一边喝茶,一边随口问:“款冬,你看白英嬷嬷这些天都在干什么?”
“回陛下,不是教那个高丽人规矩么?”款冬有点摸不着头脑,“嬷嬷每天上午下午总共要讲上三四个时辰,还有什么别的事?晚上有时亲自看着御厨的人给陛下炖燕窝。”
澹台馥音一听就知道款冬全然没理解自己的意思,索性挑明了说:“那高丽人爱学吗?那天高丽俘虏当着我的面就敢闹事,你也看见了,人家可说永远不服咱们呢。”
款冬反应过来:“那陛下放心,那人确实安生的很。奴婢倒觉得他有点傻乎乎的,跟那个闹事的不是一个性子。再说景亲王府那是什么样的大富大贵,天下谁不是削尖了脑袋也配不上,反倒落到他头上了,真是祖坟冒青烟。凭他那身份,难道还指望得一个什么名分吗?能侍奉景奶奶就该千恩万谢了,他还敢有什么异心……”
澹台馥音听她还说别人傻呢,终于出声,打断了她的念叨:“这么说来,白英说的都是实情了?明天送他到府上,都备好了吗?”
“都备好了。”款冬一顿,再次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小心翼翼地补充,“白英嬷嬷既然刚刚都跟陛下说了,陛下怎么不相信?嬷嬷从来不曾骗过陛下的。”
“款冬,”澹台馥音顿了顿,“我怎么会不信她呢?”
款冬赶紧垂下头,后退了一步:“奴婢失言。”
澹台馥音的目光已经重新回到了手上的奏折。她来回翻了翻,这是本扬州太守送来的奏章,里头极言太湖附近风光秀美,春耕农忙,欣欣向荣。
宫室里静默了片刻。
“明天出宫去一趟京郊,款冬,你去安排。”
款冬一听,立刻又喜形于色,应了一声便跑出去了。
澹台馥音目送她出去,轻轻站起身来。
她并非听不明白白英和款冬的言外之意。白英稳重,款冬直率,但她们心里都是同一个态度,只是不敢明说罢了。
她们都觉得女皇陛下这事办得不着边际。
景亲王澹台菡,金尊玉贵,从小在宫里跟澹台馥音同吃同住,澹台馥音对景亲王的态度,那可跟对其他皇亲国戚或者下人奴婢们都不同。
岂止是不同,简直是云泥之别。
所以景亲王没有成亲,皇帝一直想给她找个服侍的人,这事也合情合理。可正因为景亲王恩宠冠绝,人人都等着看到底是怎样的豪门世家能攀上这个福气姻缘,结果皇帝怎么反倒突然随便抓了个来路不明的外国战俘塞过去了?恐怕景亲王府里随便一个下人的出身也比他强,更别提以内侍身份服侍亲王了。
“派人。”澹台馥音站在大殿中央自言自语地说,“得派人到王府上盯着那个高丽人。”
京郊靠山多草木,一眼望去绿树成荫,青草成席,也有大片的耕地。山门大开,京城中虽已春花灼灼,这山里地势高处却还尚有寒意。
只听得阵阵悠远钟声隐隐从山间传来,原是在半山腰上,有一古寺,因建在山上,便得名屺陵寺。建寺时间已不可考,如今这寺早已征作皇家寺庙,是以即便建在山上,香火仍是旺盛。
屺陵寺一进院广纳天下香客,二进院有时征做皇室祭祀祝祷用途,第三进院名为“无量宝殿”,是内进院第一殿,从这往内,都少有外人踏足了。
此时无量宝殿中,一丈高的金身菩萨宝相庄严,只有一人跪在蒲团上,身着米色长袍,双手合十。细看之下,身量纤纤,竟是一位女子。
她身前的地上放着木鱼,双眼紧闭,右手虎口挂着一串檀香木佛珠。她口中念念有词,不知在诵读哪部经书。忽然,她睁开眼睛。
“……难道是兵部自己的人?”
这时,殿外头突然跑上来一人,附身在女子耳边说了几句话。女子听到某处,突然扭头问:“当真?”
“这种事,小人岂敢胡言乱语?”那人还有些气喘,“今天便要送去景亲王府上了。算算时候,想来现在已出发了。”
“这,这不是荒唐吗?”那女子几乎不知道该说什么,“她怎么想的!”
“谁说不是呢,只是这事办的隐秘,又快,外头没人知道,目前倒还算太平。真是好一个下马威,被打的那个高丽鬼子,好像都没走出皇宫去。”
女子皱着眉叹出一口气来,让报信的人下去了。她抬头盯着菩萨看了一会,不知在想些什么,最终又闭上了眼去。
白英嬷嬷说,当今天下,皇帝和景亲王,便是最尊贵不过的两位主子了。白英所言不虚,只是她忘了,在这远离皇宫的寺里,还有一位贵不可言之人。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