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是个有意思的凡人。
楼临水勾起唇角,在如愿以偿地看到她惊恐的神色时,漫不经心地将指尖内侧的血碾掉。
在他筹谋百年的计划即将收网之际,任何变数都需扼杀。这个凭空出现的凡人,是个意外。楼临水不希望自己的计划出现变数。
所以在没有弄清楚她究竟从何处来,为何能穿过禁阵之前,她的命,暂且留着。
他敛去眼底所有情绪,只余一派温和,“你身上伤势未愈,又受了惊吓,我知道这附近不远处有一处洞府,正适合姑娘调养伤势。待你身体恢复些,我们再动身如何?”
沈灵蹊自然无有不应,两人于是一前一后同行,不多时,便看见前方有一个人工开凿出的山洞,洞口藤蔓交错,隐约能看见洞内桌椅、木床俱全,是个休息的好处所。
沈灵蹊不禁心生警惕。
这几日她在邙山辗转奔逃过许多地方,没有一处有人行动过的痕迹,此处竟然这么恰好的出现人工开凿的山洞?
进去一看,里面倒像是曾经真有人居住一样,桌上盖着一层浅浅的灰尘,角落堆着打扫和做饭的厨具。墙上七零八落地刻着剑痕,更有许多剑谱散落,像是从前有个剑修在此隐居参悟过。
“这是仙君从前居住的地方吗?”沈灵蹊四处望望,佯装不经意地问。
“自然不是。”身后传来楼临水温柔的声音,阳光随着浮动的藤蔓落进来,将洞内点亮,“我并不使剑。”
“修仙除了使剑,还能修别的?”沈灵蹊转过身,半是试探半是疑惑,“仙君勿怪,实在是平日……呃,在话本里见到的仙人们,大多都是佩剑的。”她及时改口,将“电视剧小说”换成“话本”,掩饰自己可能露出的破绽。
楼临水目光掠过墙上的剑痕: “大道三千,剑道只是其中之一。符箓、阵法、丹鼎、御兽……乃至音律、画道,皆可通玄。执着于外相,便是落了下乘。”
“那仙君,是修何道?”
“我?粗通阵法,略晓丹青,不过是自己随便学来防身用的罢了。”
沈灵蹊自然不信这句话,虽然她是“外地人”,但动脑子想想也知道,一个随便学学防身的修仙者,不可能令一只妖如此防备恐惧,他身上定有凡人无法感知到的危险和强大。
她眨眨眼,“仙君太谦虚了。在我看来,仙君就是天底下最厉害的人。再说了,仙君于修道有如此感悟,可见天赋非凡。”
“天赋?”楼临水好像听到了什么好笑的笑话,竟然嗤笑了一声,却没继续说什么,不再继续这个话题,转而道:“此地还算安全,今晚便在此歇息吧。我去外面看看,姑娘好生休息吧。”
楼临水转身离开。
藤蔓垂落,阳光被阻隔在外,洞内再度恢复昏暗。
沈灵蹊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洞口,稍稍松了一口气。方才聚精会神试图探听些消息,生怕说错一句话,后背已然渗出些许冷汗。虽最想知道的还是不清楚,但也不算毫无收获。
此时放松下来,她出走的嗅觉回来些许,一股土腥味儿混杂凝滞的灰尘气扑面而来,使她呼吸不由自主的停顿片刻。
接下来或许有几日都要在此处生活,沈灵蹊撸起袖子,打算把这块地方简单打扫一下。这山洞不知是不是楼临水临时造出来诓骗她——毕竟修仙者移山倒海应该是很寻常的事——山洞内的东西准备得颇为齐全,要是真是假的,也是个很注重细节的人了。
沈灵蹊在心里悄悄吐槽,从角落杂物堆里翻出扫帚和水盆抹布。撕下衣角把口鼻一遮,埋头苦干起来。
暮色四合,洞外最后一点天光也收敛殆尽,沉沉的墨蓝色自天际晕染开来。洞内没有灯火,光线便一寸寸矮下去,暗下去,最终只余下洞口透入的一点微弱天光,勉强勾勒出桌椅的轮廓。
她借着那点光,将散落的剑谱归拢到山洞一角,直起有些酸痛的腰背,看着焕然一新的山洞,沈灵蹊油然而生一股自豪感。
这不就是前世梦寐以求的田园生活吗?没想到竟然在这种情况下实现了。
沈灵蹊感慨。
洞外那线天光已彻底被浓稠的墨色取代。夜色如墨。没有月光,也没有星光,只有一片纯粹的、仿佛能吞噬一切的黑暗,从洞口沉沉地压进来,带着山间夜特有的、凛冽的寒意。
洞内很快就伸手难辨五指,沈灵蹊摸索着将桌上的油灯点亮,一灯如豆,洒下一滩昏黄的灯光,在夜风中轻轻晃动,笼罩着沈灵蹊的身影。
夜风渐凉,她双臂环抱着自己,缩到床榻上去。楼临水仍未回来,也不知是做什么去了。沈灵蹊倒是不担心对方丢下自己,毕竟很显然他对她的来历兴趣浓厚。
灯火和暖意包裹着她,又不必再担心生死,奔波数日不敢休息的神经此刻一下子放松下来,迟来的倦意沉沉席卷。
沈灵蹊本想等一等救命恩人——楼临水,顺便再表达几句关心以示自己单纯无害。此刻却想:管他呢,有什么等她睡醒再说,牛马加班都有下班的时候不是吗?
这么想着,沈灵蹊放心地放任自己沉入睡眠,会周公去了。
楼临水悄无声息地踏入山洞,脚步在触及洞内景象时几不可察地一顿。
预想中应是尘埃遍布、凌乱依旧的景象并未出现。木桌木床被擦拭得露出原本的底色,散落的剑谱被整齐码放在角落,连地面都清扫得干干净净,几乎不见浮尘。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打扫过后特有的、混合着水汽与泥土的清新气息。
洞内油灯昏黄的光晕在夜风中轻轻摇曳,将蜷缩在石床上的身影笼罩在一片温暖而脆弱的光圈里。沈灵蹊似乎已经睡熟了,呼吸清浅,在寂静中显得格外清晰。
楼临水眼底掠过一丝极淡的、近乎诧异的微澜。
他确实未曾料到。
在生死危机仅仅过去几个时辰,前途依旧未卜的此刻……这个看似柔弱、满口花言巧语的凡人女子,竟还有这般闲情逸致与定力,将一处不过是临时落脚,收拾得如此……具有生活气息。
楼临水缓缓走近,在床前停下,目光扫过沈灵蹊压出红痕的脸颊,最终落在她随意搭着的手腕上。那里,一道被树枝划伤的血痕已经结痂,在莹白的肌肤上显得格外醒目。
下一刻,他伸出手,修长的手指并未直接触碰那道伤口,而是悬停在其上方寸许之处。一缕极其细微、几乎不可察觉的黑色气息自他指尖,悄无声息地钻入那道结痂的伤痕之中。
沿着经脉筋骨游走一圈,又稳稳回到他手上。
灵息入体,沈灵蹊在睡梦中无意识地颤抖了一下,眉头紧紧皱在一起,仿佛感受到了某种不适。
但不过片刻,睡颜又重新安稳恬静下来。
————
次日清晨,沈灵蹊醒来时,发现楼临水早已静坐在桌边,周身灵气氤氲,似乎在修行。听到她出来的动静,他缓缓睁眼,回眸一笑,依旧是那般清雅温和:“沈姑娘醒了?伤势可好些了?”
“劳仙君挂心,好多了。”沈灵蹊垂下眼睫,恭敬应答。
心里已经开始盘算怎么利用他跑出去了。
对方表现得温柔体贴,然而又“不小心”露出破绽,显得十分刻意。
沈灵蹊怀疑这山中有他十分在意的东西,昨日的言语举动都是为了试探她是否知情,一切明了后她大概率会被痛下杀手。
等楼临水带她出去这条路,显然已经不大行得通。她悄悄抬眼,飞快地瞥了一眼洞外被晨光勾勒出的山林轮廓。真要离开,还是得靠自己。
沈灵蹊思索一番,抬头道:“仙君,不知仙君在此处还有什么琐事没办完?方不方便告诉我?仙君救了我的命,我也希望帮仙君做些力所能及的事。”
“不过是些门派私事罢了,不值得劳烦姑娘。不过说到帮忙,倒却有一事。”楼临水看向她,“我需寻一株‘月影草',此物对灵力颇为敏感,修仙之人往往还未靠近,就已被它逃掉。”
说到这里,沈灵蹊已经懂了,当即拍着胸脯保证,“仙君放心,我一定为仙君采到这灵草。”
“有劳姑娘。”他取出一枚符箓,“若遇危险,只需撕碎这张符即可。”
沈灵蹊并不打算去找什么月影草,说这么多本来也就是为了讨一些保命手段。当下笑眯眯接下符塞进怀里,又询问了些具体地点样子之类的详细信息,便装模作样的出发了。
两人在洞口分道扬镳,十几分钟过后,沈灵蹊估摸着距离差不多,便闪身躲进树后,屏气凝神侧耳倾听了一会儿,始终不见身后有脚步声和人影。半松了一口气。
才出豺妖窝,又入虎豹口。
这几日的经历真是比上辈子几十年还要丰富多彩。不过时间并不允许沈灵蹊伤春悲秋。她抬头,日光爬上树梢,穿过枝叶落下星星点点的光芒。无边的绿意铺展到天边,像一座高墙般围住了她。
沈灵蹊找到昨天来过的溪流,顺着水的流动方向往下走。累了就停下来歇一歇,渴了饿了就地找些果实填饱肚子。几乎是一刻都不敢停歇。
然而人力毕竟有限,从晨光熹微到夕阳西下,沈灵蹊周边还是无尽的树,景色没有半分变化。
沈灵蹊停下来,在水边洗了把脸,冰冷刺骨的寒意驱散了她的疲惫,令脑子稍微清醒。
这片山林之大,大到超乎她的想象。即便在没有妖兽威胁的情况下,沈灵蹊仍然没有可能在一日夜之内离开。而超过这个时间,楼临水一定会发觉,极有可能为了秘密追上来杀掉她。
沈灵蹊没有片刻犹豫,转身沿着原路返回。
回到山洞时,已经月上枝头。如纱般的月光散下来,为各处都镀上了一层银白的边。
楼临水就坐在那片银辉里,姿态闲适地倚着一块青石,墨发未束,随意披散在肩头,正微微仰首望着天际的疏星,侧脸在月光下显得格外清俊出尘。
听到脚步声,他缓缓转过头,唇边漾开一抹浅淡的笑意:“看姑娘神色,此行似乎不太顺利?”
“有负仙君嘱托,一路走来都未能寻到月影草。”
“月影草难得,姑娘不必自责。”
说完回过头继续望向天空,并不再搭话,似乎想让她回去自行休息。
但是沈灵蹊想了想,鼓起勇气坐到他身边,询问“仙君在此处看什么?”
楼临水心中微讶,侧过头,目光落在她被月光照得有些苍白的脸上,那双眼睛里带着明晃晃却不自知的探究。
明明死到临头,却如野草般,时刻都想着活命自保,眼中那片坚韧,与求救时无异。
如果得知自己不论如何挣扎,都是死路一条,会是什么反应呢?楼临水很好奇。
他勾起唇角,低声道:“看星轨偏移,算此地……三日后,当有一场血祭。怨魂哀嚎,血气冲天,是这片死寂山林难得的盛景。”
他刻意顿了顿,目光落在她脸上,捕捉着她每一丝细微的表情变化,慢条斯理地补充道:
“而祭品,通常需要鲜活的生命,最好是……身负些许异常,却又无力反抗的。”
“仙君真是说笑。”
沈灵蹊在心里翻了个白眼,她又不是真的不谙世事的少女,这种鬼话怎么可能相信。如果这地方真有这玩意儿,楼临水要么早就跑了,要是不跑,百分百这劳什子血祭就是他自己搞出来的。
不论哪种情况,沈灵蹊都不是很慌张。她很清楚自己的价值在哪里。
“说起来,那日仙君说这地方有空间裂隙,修仙之人真的能撕裂空间吗?”
上辈子沈灵蹊看仙侠电视剧和小说,都把空间当做是非常厉害的技能,更别说撕开空间了。
楼临水眼底那丝冰冷的恶趣味微微一滞,似乎没料到她是这般反应——既不惊恐,也不追问,反而问起了一个看似毫不相干的问题。他审视着她那张在月光下显得格外无辜又认真的脸,片刻后,才意味不明地低笑一声。
“自然能。”他的声音恢复温柔,解释道:“借助天地固有的薄弱之处,加以引导利用便能去到意想不到的地方。只是此法非大能不能为,如今修仙派能做到的,也不能寥寥几人而已。”
去到意想不到的地方?沈灵蹊思索:那她要是找到,说不定能出去,运气好点,穿回去也不一定啊。只是不知道她那句身体有没有被撞得稀巴烂。
她正暗自思忖,却听楼临水忽然问道:“姑娘对修仙一事似乎颇为好奇。”
沈灵蹊心头一紧,打着哈哈道:“就是觉得……很神奇。好像话本里的故事成了真一样。平常也见不到什么修仙的人,此刻见了仙君,仙君厉害又和煦,难免话多了些,仙君若是觉得我话多,我就不问了。”
楼临水知道她心里打得什么算盘,并不戳穿,数百年了,修仙界都没有找出什么新鲜计谋,好不容易来个有趣的,留几日也无妨。
他向后一倒,仰躺在青石上,闭上眼道:“时候不早了,姑娘早点歇息吧。”
沈灵蹊心知问不出什么来,装作懵懂无知地样子关心两句,回到山洞中。
洞内,她靠在冰冷的石壁上,并无睡意。楼临水方才的话在她脑中盘旋——“撕裂空间”“薄弱之处”。
薄弱之处………意想不到的地方…
明日,她有必要再去刚穿来的那片地方去看看了。只是山林处处相似,沈灵蹊又在豺妖的追逐下瞎跑了三天,单凭自己恐怕找不回去,得想办法叫楼临水去。
想好对策,她躺下来,拢着衣服逐渐睡熟。
洞外,仰躺于青石上的楼临水缓缓睁开眼,眸中映着漫天星辰,却无半分暖意。感知到洞内细碎的声响逐渐变为绵长的呼吸。
他无声地勾起唇角。
有趣。明知前方可能是深渊,却还在黑暗中默默计算着每一步落点。这份于绝境中仍不放弃寻找生路的韧性,确实比那些一见威压便跪地求饶的修士,或是那些自以为是的名门子弟,要耐人寻味得多。
次日清晨,当第一缕天光透过藤蔓缝隙照入山洞时,沈灵蹊已收拾妥当。她走出山洞,见楼临水依旧在那块青石上,仿佛一夜未动。
“仙君早。”她问好,脸上露出一丝恰到好处的、强打起来的精神。
楼临水回眸,目光在她脸上停顿一瞬,温和道:“姑娘昨夜似乎未曾安眠?”
沈灵蹊低下头,手指不安地绞着衣角,声音细微:
“昨夜与仙君聊了下,许是日有所思,竟然梦见初来那日的场景,混乱得很,一会儿是刺目的光,一会儿又是豺妖的嘶吼,还有……似乎绊倒了什么东西,只是当时匆忙,未及细看。”
她抬起眼,眼中带着茫然,“仙君,您说,那地方我不会落下什么了吧?”
楼临水静静听着。一晚上过去,鬼点子倒是层出不穷。那地方他早已探过并未有什么异常,不过…………
他心中微微一动,或许是人不在的缘故?
想到此处,楼临水起身,顺势接下话题:“既如此,不如我带姑娘回去一趟。”
沈灵蹊心中暗喜,面上却露出感激又依赖的神情:“真的吗?多谢仙君!有仙君陪着,我定然就不怕了。”
她成功了!
楼临水起身拂了拂衣袍上并不存在的灰尘:“那便走吧。”
他率先迈步,沈灵蹊紧跟其后,心中既期待又忐忑,不断观察着周围的环境,试图与记忆中混乱的逃命路线重合。
行至一处较为开阔的山谷,水声潺潺,雾气也散了些。忽然,前方传来清晰的交谈声。
“师兄!这地方的雾气怎么好像比刚才淡了些?我们是不是……真的走进来了?”一个清脆又带着点惊疑的女声响起。
“小心戒备,秦师妹。此地确有古怪,灵力流向紊乱,与外围截然不同。”一个温和沉稳的男声回应道。
紧接着,两道身影便从一块巨大的褐色山石后转了出来。
和沈灵蹊两人正对面撞了个正着。
“咦?此处竟然有活着的凡人。”话音未落,又看到了站在她身边的楼临水,了然点头,“原来是有人相护。”
少女上前一步,昂首道:“你们是谁?为何会在此处?”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