隐约的人声渐渐远去，病床上，清醒了片刻的楚澜复又陷入昏迷。

身体仿佛坠入了一片无边无际的黑暗，记忆如断断续续的潮水，模糊着上涌，让陷在噩梦里的人感到窒息。

那些混乱的画面最后定格在了三年前，那天下午艳阳高照，他穿着深蓝色的学院制服，背着往常上学用的皮质书包，刚走出校门就被两个保镖拦下。

十八岁的少年呆愣在原地，还没来得及做出反应，便被强硬地塞进了那辆严丝合缝的黑色商务车。

楚澜看着那扇车门一点一点关闭，厚重的车门与玻璃窗隔绝了外头所有的吵闹，他的耳边却忽然嗡嗡作响。

车内很安静，安静到令他喘不过气。他的大脑空白了几分钟，在汽车忽然启动时，楚澜才猛地抬起头，看到了端坐在前排西装革履的男人。

楚澜眼里的温度一点一点褪尽，男人自始至终没有开口，无声无息的压抑让他已经明白并接受了一切。

那个时候的楚澜想不出任何更好的办法，因为拥有原本不属于自己的东西是要付出代价的，他在很小时便能模糊感知这个道理。尽管安稳度过了十来年，但这代价总有偿还的时候。

仍未褪下校服的少年已经出落得相当好看了，浅色的眼睛像宝石，微微下垂的眼角边有颗很小的痣。那张清丽不俗还带些稚气的脸令人过目不忘，大概是因为还呆在象牙塔，又浑身散发着无害的宁静气质。

从外表上，看不出他身体的特殊，尽管这点特殊在几百年里已经不足为奇了——来自宇宙的大辐射影响了人类漫长的进化，有部分男性先天可以生育。

但正是因为这点特殊，出生后他便被遗弃在孤儿院直到五岁。

楚澜从小就长得出挑，任谁都能看出这孩子的外貌有惊人的潜力，这也是为什么他能被阮聿宁看中，从孤儿院带回。

他再大一些就明白了，当然他的监护人从未有过隐瞒的打算，使得他能够很快领悟，阮家领养他的目的很明确——培养一枚能够用来交换的、足够诱人的筹码。

优渥的条件的确温养出了符合期待的人。楚澜从小住在阮家最偏但依然优美的院子里，上昂贵的学校，享受最好的吃穿用度，除了很少见到阮家人——他的监护人几乎不会去看他，他平静地过着生在豪门家庭里的孩子该过的生活。

终于有一天，许多年来几乎快要被他遗忘的宿命来临了，猝不及防将他笼罩。

没有任何提前预演和知会，楚澜没有拒绝的权力，从来没有，不过当年他也并没有觉得自己可怜或悲惨，只是顺从了早已既定的命运，出于生存的本能。

他沉默不语地望着车窗外变幻的景象，直到汽车停下。前排的男人先他一步站起身，一道阴影居高临下盖住了他。

“你已经成年了。”

楚澜只记得自己不受控制地后退了一步，那一步意味的害怕，刻在他的脑中无比清晰。

阮聿宁将他的反应收进了眼底，但仅此而已。

就如同十三年里不会去留意要脱手的礼物，这时也不会有多余的教诲，男人淡漠的脸庞上没有表现出任何期待或者鼓励，阮聿宁大步走在前面，一直领着他走进一幢华丽而陌生的房屋。

从此楚澜再也没见过这个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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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后的阳光透过半敞的薄纱窗帘，直射在雪白的墙上，将病房照得分外明亮。

“烧退了，总算醒了。”穿白大褂的医生松了口气，注视着那双慢慢聚焦的眼睛，“您感觉怎么样？”

他的病人似乎陷在梦魇里，反复转醒又昏睡过去，醒来的时间只能持续短短一两分钟，期间几乎无法感知外界环境。直到现在第三天，才彻底脱离出了这种浑浑噩噩的状态。

病床上的人似乎还有些不适应明朗的世界。两瓣失去血色的嘴唇翕动了两下，没有出声；在感受到投来的目光后，那双茶色的瞳孔定了定，里头闪过了一秒的惊惧，继而被茫然和防备取代。

“你……”医生不确定地望着这个年轻人，怕惊动了那双脆弱而忧郁的眼睛，一时间竟不敢多言。

刚醒的楚澜自顾自观察着他所处的陌生环境，就这样过了很久，直到护士将他扶起来靠在床头。

医生终于竭力挤出一个温暖的微笑：“你身上的伤已经没问题了。”

现代医学的治疗手段非常高明，短短几日，楚澜身上的伤口已经基本愈合了，只剩下一些还没褪干净的疤。

病床上的人闻言怔愣了两秒，半晌轻轻点了下头。

年轻人的视线不自觉瞟向窗外，那段雪白纤长的脖子仰了仰，为了方便治疗，楚澜的长发被剪短到了未及肩的后颈，露出的皮肤散发着点点光晕。

“来。”护士小心翼翼地递过半杯温水，楚澜接过，慢慢喝尽了，将空杯递回去。

“感觉有哪里不适么？”

楚澜摇摇头。

医生和护士对视了眼，似乎想说什么，但面对刚醒的病人，还是决定先不多言。

那双眼睛里的光泽黯了一点，就这样没有情绪地注视着空气。病人似乎又想起了不好的回忆，突然间呼吸急促了几分，眼中还未卸下的防备更甚。

“哦差点忘了告诉您。”医生一拍脑袋，有些懊恼，随后赶紧安慰道：“您得救了，没人找得到您，不会再有事了。”

楚澜张了张嘴，长长的睫毛剧烈颤抖，他的脸色只有片刻的如释重负，转眼又恢复了担忧。过了好一会儿，就在医生以为他仍然不会开口说话时，才艰难又有些局促地发问：“谁救了我？”

他的声音有些颤抖，带着大病初愈的虚弱和轻微沙哑，却像有一把莫名的钩子，勾着人驻足不动去耐心等待。

这时，护士从门口进来，关切询问“您饿了吧？”说着端过来一个托盘，上面是两碗热气腾腾地吃食。

一瓷蛊百合粥和一小碗杏仁西米露，很适合刚醒的病人

护士拿了小桌板支在床上，然后将东西小心摆好，期间一直拿眼睛觑着楚澜。

楚澜道了声“谢谢”，就听见医生突然说：“救了您的人您是认识的，阮家的大老板，阮聿宁。”

“您就在阮家的私人医疗室里。”医生解释道，“我是这里的私人医生，一直为阮家工作。”

楚澜的心跳停滞了一拍。

阮家。阮聿宁。

他的脸色忽然变得异常苍白，没有任何血色，只有颤抖的睫毛投下一小片参差的阴影。

很久很久，楚澜感到自己整个人像浸泡在冰水中，冷意无声无息侵入骨髓，令他无法动弹。

一张无形的网霎时从虚空中落下，交织的线条锁住了他的命运，好像叫他永远无法挣脱，又是那样合情合理。

原来如此。

楚澜闭了闭眼，好似一尊玉石雕塑般安静沉默，只有那截雪白的脖子机械地动了动。

“您还没见过老板吧？”

医生问了个模棱两可的问题，观察着他的反应。在阮家干了几十年，听说过一些传闻，却没有亲眼见过这个年轻人，现在他想要从那点难以言喻的反应中窥探蛛丝马迹，好做最荒谬的猜疑。

“……没有。”

身上的睡衣有些皱，还捂在被子里的手了触碰到了大腿，伤是好了，只是皮肤表面有些起伏的触感，过段时日连疤痕也会消失干净。

这些无足轻重的疤仿佛死亡再复活留下的印记，只是无法猜到离下一次宣判还有多远。

“吃点东西吧。”护士小声劝道，“您已经好几天没有进食了。”

楚澜点了点头，把手附上了那个香气四溢的瓷碗，感受还没散去的温度。

熬透了的百合粥暖胃，杏仁西米露甜中带了微苦，入口全无腻味。

腹中的确空了几天，但现在谈不上有胃口。楚澜小口小口地将两样东西都吃了些，然后任由医生给他做了检查。

“完全没问题了。”医生微笑，“可以搬出这医疗室了。”

楚澜的心头紧了紧，竭力忍耐着身体不由自主地发抖，面上没表现出分毫异样。

医生关掉了精密的检测机器，又补充：“在这里不适合恢复。”

一团乱麻的思绪充斥在这间病房内，根本无法收拾干净，楚澜还没来得及回过神，便有位穿着考究年纪偏大的人进来，朝他微微鞠了个躬。

“请您随我来。”

楚澜被护士小心扶下床，微麻的双腿在下地时不由自主一软，整个人差点跌在地上。

护士急忙去搬来轮椅，医生向他解释，自己脚腕的韧带在被送来时有较严重的撕裂，腿伤也有多处，之后一定要注意静养。

“您身体一直不好，要费心了。”医生言简意赅地提醒，眼神出现了细微变化。

楚澜很敏锐地感知到了，一时没给出什么反应，先前他的腿骨也断过一次，想来医生也瞒不过医生。

至于身上发生过更不光彩的事，想必都无所遁形，那都是事实，像一根经年累月深埋在肉中的刺，已经与他融为一体。

他看起来分外的坦然，眼错不眨地回视了这位中年男医生一阵，最后说了声“谢谢”。

医生咳嗽了声，慌忙帮着护士一起将他扶上轮椅，楚澜没有推拒，任由他们把自己交给门外的人。

“我是这里的管家。”外面的男人自我介绍，楚澜小幅度点头，没有说话。此前他还住在阮家时，见过这位管家两三次。

管家随即推着他穿过长长的、装饰讲究的走廊，再下电梯到二楼，阮家太大了，他们又穿过了几段连廊才来到这里面积最大的住宅。建筑被划分成前后两院，楚澜最后被推进后院最靠边的套房。

有两位佣人等在房间，见到他们后点头示意，在这个人工智能够取代大部分人力的时代，许多豪门仍热衷于享受人工服务带来的奢侈快感，仍然雇佣了大量人力。

房间被提前打扫过，布置的风格偏东方样式。这会儿楚澜坐在轮椅上，略带僵硬地打量周围陈设，管家递过来一个袖扣大小的东西，市面上最常见的个人终端。

楚澜接过，低头打量了一会儿便捏在手心，他在许家时不被允许使用任何通讯器，近乎完全与外界隔绝。

房间里的佣人暂时退了出去，管家仔细将内外间都查看了一番，确认没有问题，才沉声道：“这是您的住处。”

楚澜整个人忽的一抖，抬眸看向人时，眼中晃过的那一丝紧张被清晰捕捉到。

管家轻轻颔首，那神情似乎想说什么，但还是未开口。见对面迟迟没有多余的疑问，便也不再停留，只在临走前礼貌问了句：“还需要再添点什么？”

楚澜闻言，神情微微有些惊疑，似乎不相信这是在问他。

管家看他的反应，只当他刚醒不久，精神还未完全恢复，于是再次欠身补了句：“有什么问题，您可以通过终端随时联系我。”

一双搁在膝盖上的手攥紧了几分，苍白的指尖嵌进手心的肉里，楚澜低下头，呼吸稍稍急促，但很快又归于平和。

身上还穿着医疗室的睡衣，很久以来，他连一件像样的衣服也没有。

楚澜强迫自己去克服这具身体无法承受的惶恐，他就像重回到主人家的猫，被捡回来，再警惕也只能藏着掖着。

恍惚间他意识到这间房所在的建筑是主宅，阮家主人的领地。

“麻烦给我一些衣服。”他请求道，眼眶有些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