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澜尝试着从轮椅上站起来,把自己挪到沙发,腿脚还有些软,不过用不上轮椅。
实际上负责照顾楚澜的只有一位年纪稍长的女佣,没过多久进来为他量了裁衣需要的尺寸,并问他晚餐有没有想吃的,楚澜摇了摇头,表示都可以。
佣人体贴地告诉他可以在宽敞的阳台上透透气,看看景色,底下就是露天花园和人工池塘。楚澜谢过,仍旧安静呆在屋里。
他仍旧畏惧并试图避免被别人注意到的风险。蜷缩进柔软的单人沙发让他产生暂时安全的错觉,楚澜猛地抱紧双臂,仿佛真的躲进了安全屋。
其实除了佣人,他很难在这里碰上别人了。阮家的构造宛如旧日的王庭,从前他住在离主宅很远的建筑里,靠近一扇不起眼的偏门,平日里楚澜从不会乱跑,压根见不到阮家人的影子。
即使在主宅内,那么庞大,只要他不出门就好。楚澜费神地寻思,心里却仍然慌乱。
他坐在那里发愣了很久,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开启终端。
高科技设备对他来说略有生涩,还好重新熟悉起来并不费劲,楚澜点进搜索栏,在要触到键盘时指尖一顿。
他像是做了很艰难的挣扎,才终于鼓足勇气输入“许成宴”三个字。
跳出的第一条赫然是几个大字:“联合政府资源开发部门要员意外身亡,家宅惨遭纵火。”。
楚澜盯着标题看了一会儿,没有注意到自己的指尖在微微颤抖,他脱力地点进新闻,却无瑕浏览大篇幅的内容,只是死死盯着里面出现的那个名字。
他花了很长时间,终于确认了这个事实。
许成宴死了。
无尽的噩梦在一夜间分崩离析,消失了,彻底消失了。
汹涌窒息的潮水急速褪去,过了很长时间,他听见了自己纷乱的呼吸,还有轻微的敲门声。
房间的门“吱呀”一声开了,女佣端来饭菜置于餐桌,回头准备招呼人时,大惊失色。
“您怎么了?需不需要叫医生?”
楚澜摇了摇头,迎着赶忙过来关心的佣人慢慢起身,他的脸色很快恢复了寻常,除了那一层苍白褪不掉,他尝试对佣人露出一个很淡的微笑,“没事,我没事。”
佣人稍稍松了口气,面上仍有些担心,看着楚澜安然无恙走到餐桌旁坐下后,才退了出去。
餐桌上摆了四菜一汤,荤素搭配,清淡而丰盛,主食是南瓜小米粥。楚澜夹了几筷子,细细咽着,仍然吃不了多少但好歹吃下去了些。
夜里睡得极不安稳,尽管室内温度被调到了适合人体的恒温,楚澜还是断断续续惊醒了多次,最后一次他望着月白色的落地窗帘硬生生熬到天亮。
大脑在一片空白和思虑混乱间来回切换,心绪不宁带来异常的疲惫,甚至于时不时陷入惊慌。
清醒时却又束手无策。
逃过了死亡,他被安置在精美寂静的豪宅房间,在外人看来大概很幸运。只有他自己知道,头顶的天花板上悬挂了一把无形的剑,不论何时落下,都令他毫无招架之力。
他整日整日呆坐在沙发或者窗边的软榻上,除了女佣和医生,似乎谁也不记得这座大宅子里多了个人。
下午,女佣端来一壶茶和一小托盘的点心,楚澜觉得自己现下有些胃口,便捡了一小块朴素的绿豆糕。
刚咬了一口,穿着白大褂的医生进来,示意他不用管自己,放松就好。
“昨晚睡得怎么样?”戴眼镜的私人医生在一旁的圆凳上坐下,接着关切询问起来,顺便告诉他自己姓柳。
楚澜一愣,诚实地摇了摇头。
于是医生给了他一些安眠针剂。
“您要注意多休息。”医生提醒:“以及……心情。”
楚澜轻声说“好”,虽然知道这对他来讲有些为难,医生显然也清楚这点。
私人医生叹了口气,从医疗箱里掏出一个手环,“医疗监测手环,尽量二十四小时带着。”
楚澜垂着眼,低头默不作声地按嘱咐把手环戴好,柳医生还没走,看起来还在酝酿话语。
“您知不知道自己怀孕过?”
楚澜极快地点了下头。
这是一年多前的事了,早就没什么可问的了。他后知后觉话语里有些微妙,就听医生着急地补充,“我是说,您知不知道自己在被救的时候怀着孕?”
年轻人僵硬着不动了,只有纤长的睫毛在扑簌颤抖。
看来是一点也不知道。
他低着头,医生看不见他的神色,干脆破罐子破摔继续说:“但你现在的身体状况实在不适合生育,所以在你昏迷那会儿我们已经把孩子流掉了……”
“没及时告知是因为您刚醒那会儿看起来状态不太好,抱歉了。”
空气凝滞了片刻,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医生好像听见对面的人松了口气。
楚澜什么话也没说,只是忽然把剩下半块糕点囫囵吞下。
医生轻咳了声,试图找点宽慰的话:“放心,不会对身体有什么损害。”
现代医学这么发达,谁都知道人流是稀松平常的事。
只是可以规避生理上的损害,心理上的伤害却难以预测,尤其是对长期处于不健康关系里的人。
但你不会想把孩子留下的吧,医生没有说出心里的后半句话。你在那儿被折磨得这么惨,再说回到阮家后这是无法避免的结果。
“您有不舒服一定要及时告知我。”医生站起身,保持着微微鞠躬的姿势等候他的病人答复。
过了许久,二十岁出头的年轻人终于仰起脑袋,雪白的面容上,那双茶色的瞳仁闪烁了两下,异常平静地注视着他。
“嗯。”楚澜轻声答应,没有多余的动作。
医生退了出去,女佣走过来收拾桌上的东西,并没有作声。
“谢谢您。”楚澜忽然说。
真是一个还很年轻的孩子,声音温柔又好听,女佣寻思着笑了笑,欣然应道:“没事的,我负责照顾您。对了,您可以叫我惠姐。”
“惠姐。”楚澜很真诚地道谢:“谢谢您照顾我。”
-
“肋骨、下腿骨、腕骨均骨折过。”
“怀孕过两次……第一次在两个月时流产,第二次在五周?”阮聿宁终于关掉了那份传过来的体检报告,意味不明地撩起眼皮。
立在一旁的医生感受到了目光,一瞬间有点摸不准,但还是恭谨地为老板解释道:“送来那会儿就流掉了,人无大碍。”
“看来我对许成宴还是太仁慈了。”声音还是漫不经心的,却比平常要阴哑一些,医却怀疑自己听错了,竟着急追问道:“什么?”
阮聿宁摆了摆手:“他知道后什么反应?”
“啊?”医生没料到老板会详细过问,稍停顿后,只能回答:“好像……没什么反应。”
说完,医生仿佛鼓起勇气似的加了句:“毕竟,比起那孩子受的心理创伤都是小事。”
阮聿宁眯了下眼,没有接话。
“好了。”男人忽然起身,利落地往外走去,“你照顾好他。”
医生急忙说“一定”,回过头瞧着自家老板的背影,一时间竟有些意外。
东区靠南的这片山头都是阮聿宁的地盘,阮家的公子与小姐偶尔会回家住,除此之外很少有亲戚相来往,社会发展到这个时候,即使是大家族也少有以血缘为纽带聚居在一起的习惯了。
大约因为家庭成员少,阮家腌臜事不多,这么多年偶尔能成为饭后谈资的就两件,其一是大老板领养了这位姓楚的孩子,其二是这孩子成年后不知道被送给了谁。
现在倒是有了眉目,不过除了像他这样为老板做事才知道内情的,外头都还不清楚状况,也没翻起什么流言。
阮聿宁正往一个偏僻的会客厅走去,中途个人终端忽然传来提示音,阮聿宁没管。
他点了跟烟,踏进屋内,连一个眼神也没给里头已经候了许久的人。
“许警官,少跑几趟吧。”
沙发凳上的男人“噌”地站起来,本想尽力克制住怒气,最终还是失态了:“带我去见他!”
阮聿宁眯了眯眼,缓缓吐出一口烟雾。他并没有像下人担心的那样生气,只是平淡地说了句:“你叔叔已经死了。”
像是受了当头一棒,许长泽脸上的表情忽然相当难看。
阮聿宁在主沙发上坐下,饶有兴趣地欣赏着他的反应,也许是许长泽沉默的时间过久了,他便主动点出了话语背后的含义:
“为你保驾护航的人不在了。”
话音刚落,许长泽的神色动了动,那张僵硬的脸上终于挤出了一抹冷笑:
“阮先生,我是否可以把这句话看做一种威胁?”
阮聿宁摊了摊手不置可否。
许长泽盯着他,突然语气笃定:“你一定参与了那场纵火。”
“拿不出证据的情况下,连警署署长也要污蔑人了吗。”阮聿宁失笑,往茶几上的烟灰缸里弹落燃尽的烟灰。
“证据就在你家。”许长泽随即嗤笑了一声,“阮先生,若你执意要妨碍公务——”
“署长的脾气有点差啊,对您现在的身份可是坏事。”阮聿宁连眼皮也没抬,尽管他坐着对面站着,但他的气势仍在无形之中压过对面一截。
“您以前见过楚澜吧。”
“见过。”许长泽皱了皱眉,不知道对面忽然问这个的意思。
阮聿宁突然扔掉手里的烟,往后一靠,“那你知不知道他在许家遭遇过什么?”
“我不知道。”许长泽面色微沉,“我只知道你正在耍花招。”
“是吧,你我也不清楚许成宴的真面目。”阮聿宁叹了口气,漆黑的眼睛倏然一转,盯着人皮笑肉不笑道:“藏得真好。”
“你什么意思?”
“拖你叔叔的福,我家孩子才伤得很重。”那双眼睛里的温度降至冰点,语气却仍然不疾不徐:“之前的小警官不会没向你转达过吧。”
许长泽的眉头皱得更深了,如果说先前因为对方不配合而愤怒失态,现在他心下却冒出了些不安。
“阮先生,只欠楚澜没有问话了,希望您能配合。”
阮聿宁淡淡反问:“你觉得我不叫人来见你,是因为想要妨碍公务?”
许长泽的脸绷了绷,那表情的意味显而易见。
“后天我会再次登门的。”他撂下话就转身离去。
“你觉得许成宴的侄子还能在这个位置上待多久?”阮聿宁偏过头,随口问一旁的管家。
管家低声说:“全看您的心意。”
“我可没这个本事。”阮聿宁似乎觉得好笑,不过转念一想这答案也不算全错。管家在这所宅子里服务了这么多年,没必要做无谓的谄媚。
“去请孟老板过来。”他吩咐道,转身朝楼上走去。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