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楼的连廊悄无声息,最里侧的房门紧闭着,抬眼望过去只觉得幽静异常,令人无端对门后的光景产生好奇。
路过的女佣朝阮聿宁鞠躬示意,作势要为来人开门,被阮聿宁抬手制止。
女佣会意,正要远离那扇门时又被叫住。
“他在做什么?”
“睡午觉。”惠姐回答,感受到了自上而下的视线,赶紧补充:“有一个小时了,现在大概醒了。”
“咔哒”一声轻响,门锁在识别到虹膜后自动落下,阮家的宅邸归阮聿宁所有,这里所有的房间自然都录入了主人的权限。
套房很宽敞,分为内外两室,阮聿宁进门后没瞧见人影,便径直往睡觉的内室走去。
床上,听到开门的动静和脚步声,楚澜倏地坐起。
一点点声音就能迫使他警惕,这次的脚步声分明有些不同,女佣人走路轻快,外头落在地毯上的却稍沉些,不疾不徐。
他还来不及思索,分隔空间的挂帘就被猝不及防地掀开。
楚澜呆呆定在原地,细长的双腿从床沿垂落,纯白色睡袍的下摆刚好到膝盖。
他眼睁睁地望着来人靠近,再靠近,直到在他身前投下一片高大的阴影。脑海里有根弦忽然绷断了,但楚澜只是微微睁大了眼睛。
茶色的眸子里不知什么时候泅了一汪水,快要蓄不住了,他自己没有意识到那水光里的含义,恐惧、崩溃,亦或是本能的哀求。
阮聿宁还穿着西服,成熟深邃的脸庞上没有一点表情,他垂眼,居高临下地看着人,将长睫上的水光与失去血色的唇瓣一一尽收眼底。
他的眼神像一把无声的利刃,令直视者惊悸,继而被迫在这样的注视下屈服。
时间停滞了一秒,两秒,快要把人逼疯了。
“头发剪掉了?”
声音很平稳。
传进耳膜却十分艰涩,又令楚澜极难在脑海里分辨,头发……他隐约记起来了,自己原本留着长发。
那时他被……
楚澜忽然颤抖了下,有什么东西顷刻间被唤醒了,他立马感知到,那是埋藏于灵魂深处的痛苦,排山倒海涌进大脑,简直令人无法喘息。
苍白过分的面容依旧漂亮,只是被绝望覆盖着,看起来心惊肉跳。
他全身都在发抖。
然而人在应激状态下的注意力很奇怪,楚澜这时只能感受到自己的指尖在死死拽着身下的被单,拼命又无力。
拽得能察觉到疼了,脑海里忽然闪过一个念头,在走投无路下的荒谬念头,混乱不堪又清晰无比,成了他唯一的救命稻草。
阮聿宁的视线略过那缕贴在脖颈上的乌黑发尾,最后又回到了那张脸,他沉默无言地凝视着在楚澜身上发生的所有变化,下一秒却惊愕地顿住了。
楚澜的手指从被单勾到了睡袍的前襟,像是用尽所有力气一般,扯开了上面的绳结。
真丝睡袍自肩头猝然滑落,胸前一片顷刻间暴露在空气中,从修长的脖颈自腰部,不再有遮挡。
楚澜仰起头,浸满泪水的眼眸里闪烁着亮光,明明是那样的无措,却又含着一种古怪的疯狂。
他的嘴唇微张了下,终于发出了声音:
“我可以伺候您。”他认真地说,甚至尝试着挤出一个笑容,可惜失败了,只好慌忙继续:
“求求您别把我送出去。”
反正没有什么能比先前的遭遇更惨了,阮聿宁至少还愿意救他。
楚澜试图在这一刻维持镇定。
可是终究没有如他所愿,泪水顺着脸颊往下淌,仿佛一条断裂的细珍珠链。
“啪。”
一个很轻的耳光。
阮聿宁的眼神微微发冷,除此之外什么也没有变化。
事情的走向出乎意料,他看起来不再无动于衷,但那反应不像愤怒,也不是失望,而夹杂了别的什么东西。
近在咫尺的床上,楚澜的眼中泛起了茫然,似乎被吓得断片了,整个人陡然僵在那儿,双眼红透了,脸上还糊着泪。
阮聿宁轻拧着眉,半晌,他缓缓吐出一句话:
“你是我的孩子。”
楚澜将苍白的指尖掐进了掌心。
他往前了一步,伸手替孩子重新披上睡袍,手指触到了那具冰凉的、微微颤抖的身体,上面那些青红的印子已经消失了,这会儿呈现出干净的雪白,只有脆弱始终不变。
年轻人像一头刚被捕获的小兽,太过瘦弱又柔软,光裸的肩膀太薄太窄了,可以很轻松的拽入怀中。
那一双眼睛突然睁大了,望着他,难掩天真与迷惑,仿佛忘记了眼前的男人是谁。
“别胡思乱想。”阮聿宁松开手,沉声说完,趁那点茫然还未消散,转身快步离去。
-
“忙什么去了?让我好等。”
隔间内,孟怀真的视线离开了花架上的玉石盆景,转向从外头进来的主人家。
“怎么还出去逛了一圈?”感受到了来人身上过低的气压,孟老板稍稍纳罕,“难不成是警察真的发现什么了?”
说完他自己也觉得有趣,抚掌轻嗤两声,回身挑了个垫子坐下。
“不用倒茶了,给我弄杯咖啡吧。”他制止凑过来的佣人:“要浓一点,熬了一宿夜呢。”
阮聿宁还站在玄关处,一条胳膊随意搁在香案上,他侧头安静赏玩着上头搁的白玉尊,漆黑的瞳仁里酝酿着难以捉摸的情绪。
“阮大老板叫我过来,又在这里卖关子。”孟怀真懒洋洋地靠在那儿,敲了敲茶几,“听说你把人接回来了?”
“许长泽上任多久了?”
“……一年还差一个月。”被打断了,孟怀真也不恼,耐心回道:“当初这个人可是被你刻意漏掉的。”
阮聿宁不做声,慢慢踱过去,在茶几另一头坐下,让佣人给自己也上了一杯不带糖的咖啡。
他用精巧的银勺搅拌那杯飘着苦香的液体,不紧不慢地问:“你说他叔叔惨死后,他还能支撑多久?”
“你心里比我清楚,这么多双眼睛盯着呢。”孟怀真笑道,忽然反问:“他上你这儿几次了?”
“两次,第一次来的是下属。”
孟怀真说:“少了,看来叔侄也没那么熟。”
“还算谨慎,忌惮我,才先派下属来打探情况。”阮聿宁淡淡道:“不过我也有些意外,许成宴居然没提醒过他。”
一年前,阮家和许家的合作早就名存实亡了,虽然说自己从未打算和许家真正交心,这点许成宴倒是怀疑得没错。
这么多年里,他不动声色地纵容了合作对象的刚愎作用,以及那些无伤大雅的小聪明,甚至主动付出过一些用来安抚人心的筹码。
但他低估了对面的愚蠢,许成宴起了疑心,却不懂防备也不知收敛,反而借着他的名头,在各方更加疯狂地攫取利益,甚至脏的乱的一并涉足。
堂堂要员触碰了不该触碰的底线,只能落个自取灭亡的下场。
空气里响起了通讯器的提示音,阮聿宁抿了一口苦涩的咖啡,等着孟怀真点开了消息界面。
“阮,还是你的思路厉害啊。”孟怀真先是吃惊,后是大笑:“猜猜他们在许家收获了什么?”
“毒品,还有一些合同。就埋在家附近的树林底下,他挖了条密道。”
阮聿宁的表情没有一丝意外。
孟怀真长叹一口气,感慨道:“联合政府官员居然利用职务之便走私一级违禁的精神类毒品,还给非法生物实验提供场地。等曝光出来以后,许家就彻底玩完了。”
就算许成宴还活着,这些证据也令他必死无疑,甚至不需要特别插手,这样的丑闻激起的民愤便足以淹死他。
“自作孽不可活。至于他那个年纪轻轻就身居高位的侄子还能撑多久——”孟怀真含笑着偏过头,意味深长道:“你不是单纯心血来潮让我玩猜谜游戏吧。”
阮聿宁喝了口咖啡,面上如往常一样从容淡定,他问:“许长泽的风评如何?”
“平平无奇,一直有不满的声音,说他靠叔叔上位。”
“那就搜集一下他进入警署后的所有过失吧,不,从前的也要。”
孟怀真答应下来,拍了拍他的肩,笑道:“有你支持,一切好说。”
阮聿宁点头:“今天的晚餐已经安排好了。”
孟怀真了然,问:“梅议长也来?”
“来。”
“不容易啊,也是个心狠手辣但聪明欠缺的。老人家这回必须在你这儿低头了,得想办法好好利用一下。”孟怀真用半玩笑半认真的口吻说着,忽然一拍脑袋,起身走到门口的黑漆橱柜前:
“差点忘了,给你带了点好东西。”
他取下先前扔在柜子上的梨花木匣和丝绒盒子,放在茶几上,阮聿宁便随手打开了礼物。
“红珊瑚配绿松石的珠串,老古董了,不是市面上寻常的那些。”孟怀真介绍,“胸针是最新的设计款。”
孟家的古董和珠宝生意在整个大星都很有名气,孟怀真每每上阮家拜访,都会顺手捎上一两件作为礼物。二人是多年好友,不见外,他也知道阮聿宁对这些东西有兴趣,阮家随处可见古董摆设。
胸针做成了鸟类羽翅的形状,单边翅膀,足有半个手掌大小,设计得栩栩如生。中心嵌一颗巨大的海蓝宝,负责点缀的钻石镶满了每一寸羽毛,华美异常。
“多谢。”阮聿宁欣赏了许久,看样子十分满意。
他垂头稍作沉思后,唤来了管家。
两分钟后,管家的脸上出现了略微吃惊的神色。
他再次确认:“给楚澜?”
“拿去送他玩。”阮聿宁合上木匣,将两样东西都扔给管家,顿了顿,又说:“再给他请个心理医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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