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间内的智能系统检测到了床上的人转醒,约莫五分钟后,厚厚的窗帘自动向两侧拉开。
清晨的阳光是最温和的,楚澜侧头望向落地窗,睡眼仍有些朦胧,光影在苍白的脸上流淌。
难得有一晚的安眠,昨夜睡前服用了医生开的安眠剂,看来效果不错。
惠姐在外间准备早饭,发出窸窣的、很轻的动静,楚澜起床,准备换身合适的衣裳。
送来的衣服都被整齐安置在衣柜,各种款式,都是上乘的料子,完全按照他的身量裁剪。
楚澜从里边挑了一件白色的丝绸衬衣,和一条浅色的长裤,衣料严实地遮住皮肤,反而让整个人看起来更显柔和。
门被敲响了,看见管家的那一刻,楚澜难掩惊慌。
他刻意去遗忘昨天发生过的事,不过自我防御机制总有失效的时候。
“这些都是先生给您的。”管家不等他缓过神来,小心把那些包装精美的东西搁在桌上,又当着他的面打开两个盒子。
丝绒垫里躺着一枚异常耀眼的胸针,另外是一串繁富的珠子,光是看上一眼就能断定价格不菲。
“怕您呆着闷。”管家解释道,楚澜却没听进去。
他费劲心思去理解“先生”指谁,答案始终只有一个。
胸腔的起伏开始剧烈,他无法弄明白其中的含义,脑海里闪过的种种猜想,都是坏的。
管家何尝不知道他在忧心什么,对于先生来说这些都是小物件,送人不过举手之间心血来潮,可对于这位瘦弱的年轻人却有着完全不同的意义。
寄人篱下者什么都没有,为了避免更糟糕的处境,只能乖巧又不安地依附在主人家。
突然收到主人施舍的贵重礼物,不会有欣喜,只会感到惶恐。
特别是当他清楚自己对主人还有些价值的时候。
年轻人显然被那些夺目的钻石惊扰了,鸦羽般的睫毛快速翕动着,满脸的惴惴不安看着令人心疼。
“先生没有什么意思,只是平日里爱好珠宝古董,常常会与人分享。”或许是对眼前的人颇有同情,管家出声安慰了句,又觉得有些话不该由自己来说。
楚澜浅浅松了一口气,尽管还是小心拘着。
他实在无心赏玩这些珍奇珠宝,惠姐替他把胸针和串珠收在抽屉,又将那几个蒙着绸子的物件安置好,都是一些摆饰,有粉彩的花瓶也有木雕的笔架子。
楚澜坐在窗前,支着手,远远观望着屋子里多出来的东西。
他蓦地怔愣了,忽然觉得自己跟那个薄而易碎的花瓶,这会儿被摆在精心布置好的屋子里。
或者说他原本就被安放在密闭的屋内,后来送出去被人打碎了,再拖回来重新组装好,照例摆着。
楚澜垂下眼,摸了摸左手手腕上的健康监测手环,医生没再特意过来叨扰,看来这具身体上的伤病的确已经痊愈了。
昂贵的物件只需要保持完整美丽就好了,其他的谁又在意?
命运的枷锁不是那么容易挣脱的,楚澜深知。
他对昨天的莽撞十分后悔。
自己明明把事情搞得一塌糊涂,他确信,当时阮聿宁被惹恼了。
但今天那人却让管家送来贵重的礼物,这样捉摸不定的态度才令人煎熬,楚澜摇了摇头,感到心里说不出的闷。
门“咔哒”一声又开了,从外边走进来一个女人,身穿职业装,五官偏冷肃,但周身散发着容易亲近的气质。
“您就是楚澜吧?”她对着面带迟疑的人微微笑道,随即捕捉到了对方眼里的一丝惊惧。
女人歪了歪头,随即轻松地自我介绍:“我叫罗宾,你的心理医生。”
“来聊聊吧,说什么都可以,这里的对话只有我们两个人知道。”
-
这两天他依赖安眠剂,睡足了,白日里却仍感疲倦。
心力憔悴是很难使人看起来有精神的。
罗宾女士每日都会上门,花上半个小时至一个小时不等,同他聊些无关紧要的东西,比如天气和花卉。当询问到他的爱好,楚澜愣了愣神,像普通人一样拥有爱好对他来说太遥远太奢侈了。
不过他还是告诉医生,自己还在上学的时候,喜欢画画与设计。
敲门声响起,打断了他们的谈话,更方便一些的罗宾女士过去开门,见到来人后面露意外。
“想必这位就是阮先生吧。”女士伸出手,同阮聿宁握了握。
阮聿宁没有打算进来,他靠在门框上,将这间屋子浏览了一圈,最后视线落在书桌前端坐着的人身上。
他看见楚澜微微偏开了脑袋。
“警察来了,要找他问话。”这话是对心理医生说的,却无疑吓到了在场的另一个人。
“那么今天就先聊到这里。”心理医生了然,冲她的病人告别,还说:“跟您聊得很愉快,有空可以来我的工作室玩。”
楚澜勉强地朝她笑了下,接着神情飞快地转为茫然和不安,也来不及躲避门口人的目光了。
“出来。”阮聿宁招了招手,温声道。
楚澜紧抿着唇,慢慢起身,模样活像只受惊的小动物。
阮聿宁就这样打量着他的一举一动,那目光平静而温和,隐隐带了鼓励,他看着楚澜一步一步往自己这边走,还有一米左右的距离就停住了。
今天楚澜也穿了一件质地柔软的丝绸衬衣,他站定后,慌忙低头去整理袖子。
没有人去提昨天发生的事。
“警察已经在等了,我带你过去。”阮聿宁扫了一眼乌黑的发旋,说完转过身。
楚澜一言不发跟上,他的腿脚还不利索,走得很慢,又因为跟不上脚步,有时候又显得很着急。
阮聿宁察觉到了异常,忽然停下脚步侧过身。
视线相交之际,楚澜后退了一步,面前的男人无论是身形还是气质,都具有相当令人窒息的压迫感,这种属于上位者的气场令他打心底里发怵。
“不问问警察为什么找你吗?”
心跳如擂鼓,楚澜微微睁大了眼睛,他心里当然有个猜测,但现下除了尽力克制慌乱,他做不了什么。
“是来问关于许成宴的一些事。”阮聿宁问完,又主动告诉他:“不用害怕,说你想说的就行。”
楚澜机械地点了点头,整个人却明显僵了下。
阮聿宁垂眸,忽然想安抚那抹颤抖的肩,伸出的手却凝滞在半空,稍加思索后重新收了回去。
他不自觉揉搓了一下指腹,轻轻叹了口气。
“别害怕,人死不能复生,警察也改变不了。”
雪白的脸庞应声仰起,那双美丽的眸子惊疑不已,这会儿终于在他的担保下定了神。
“走吧。”阮聿宁轻声安抚,“会没事的。”
问话的地点还安排在上次的会客厅,楚澜与阮聿宁是一同进去的,谁都能看出他有些紧绷。
“终于见到楚先生了。”
警署署长从座位上站起来,面带阴翳,看起来心情极差。
楚澜的脚步一顿,忽然面露惊愕,他在许家见过这个人。
“许成宴的侄子。”阮聿宁为他介绍,一边虚揽过他的肩,把他半推半带到空位上。
“事情已成定局,许警官又何必再执着。”他自己在楚澜左手边的位子坐下,然后不以为意道:“问与不问,有区别么?”
许长泽的脸色又阴沉了一分,他耐着性子无视讥讽,转而死死盯着楚澜:“那天许家着火的时候,你在哪里?有无目击可疑人员?”
“……”
“还是说,你就是帮凶?”许长泽盯着那张白上了一分的漂亮脸蛋,突然有了些莫名的成就感。
“我在哪里,”楚澜攥着袖口,声音却很平静:“许家的佣人没告诉过你吗?”
“许家没多少佣人,活下来的都说当时没见过你。”许长泽摇了摇头,眼神耐人寻味:“说说你是如何逃出来的?”
楚澜的嘴唇忽然紧紧抿成了一条线,手指攥得更死了,过了很久,他才慢慢开口:“……我昏迷了,什么都不记得。”
“那好……”许长泽眯了眯眼,沉声道:“我问你,关于许成宴,你了解他多少?比如他有没有提过自己有仇家?或者疑心过什么人?”
“没有。”这次楚澜否认得很快,但如果仔细看的话,就会发现他的指尖在微微痉挛。
“你在他身边呆了三年,当真一点发现也没有?”
阮聿宁皱了皱眉,就听楚澜自己飞快接道:“许成宴不会信任我的。”
“应该的。”许长泽毫无顾忌地评价,往旁边意味深长地扫了一眼:“那么来聊聊你的养父吧,你了解他多少?”
沉默。阮聿宁用余光瞥见楚澜甚至不敢看他,只会机械地摇头。
他最后说:“我不了解。”
许长泽轻笑了下,十分有把握地断定:“你怕他。”
回答他的依然是沉默。
“流程走够了吗?”阮聿宁的语气少见的有些不耐:“许警官这次来,恐怕还有别的目的吧。”
“跟聪明人打交道就是不费劲。”许长泽站起身,重重吐出一口气。
他不是那种死脑筋的人,事情已成定局还要上赶着做无用功。
阮聿宁轻敲了两下茶几面,示意他:“就在这儿说。”
“好吧。”许长泽扫了眼在场的楚澜,从黑色的手提包里拿出一份档案袋,扔过去。
这个举动让楚澜觉得自己不应该在场,不过阮聿宁并没有让他走的意思,他只能乖乖坐着。
“许成宴的全部罪状都在这儿了,以及他的所有资产状况,明的暗的。”许长泽深吸一口气,“阮先生,你的人是不是也可以撤走了?”
他是来投诚的。
阮聿宁本来是可以考虑接受的,但就像他说的,许长泽对他来说可有可无。
他没有马上表态,而是偏头瞧了楚澜一眼。
他的养子还未脱去青涩,总是很安静,像一头小鹿那样默不作声地观察着周围的人,偶尔露一露怯,眼神里隐隐透着不安。
一见着他,不安就演变为了惊惧或者更为激烈的东西,就像一朵花快速烧焦枯萎下去,只露出残缺的花蕊。
那模样实在有些刺目。
没有自伤自残,乍一看和外人没什么两样,只是容易受惊,但听女佣说楚澜在房间里的活动差不多就是坐着发呆。
有些事情发生了就是发生了,无法让时间溯回重来。
阮聿宁的视线不紧不慢转回了对面,他对许长泽说:“你想多了,我没那么大的本事。”
许长泽的面色微变:“阮先生,你……”
“你给不了我想要的。”阮聿宁干脆地打断他,做了个“请”的手势:“许警官的好意我心领了。”
“接下来就祝许警官好运了。”
他送走了许长泽,没有半点顾虑,这种坦然,是属于绝对胜券在握的上位者的。
“你呢?”阮聿宁掂了掂手里那份厚厚的档案袋,忽然侧目:“楚澜,想聊聊吗?”
楚澜端坐在那儿,自始至终纹丝不动,冷不防听到自己的名字,瞳孔微微张大。
“不。”
他飞快摇了摇头,忽然一个激灵,像溺水求救似的抓住了椅子扶手,单薄的肩膀在剧烈颤抖,他几乎是哀求着又重复了一遍“不”。
“那就不聊。”阮聿宁垂下眸子,目光定在捏得发青的手指上,他没有再动作,几乎是哄着道:“上去休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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