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到陆唯,这回在见到她时,苏悦苒第一感觉就是认错了人,即便陆唯对此已经做出了解释,她心里还是觉得有些匪夷所思。
她记得自己小时候跟着母亲住在徐城的时候,陆唯时常来找母亲看病,病情似乎时好时坏的,好的时候经常抱着她出去玩,坏的时候就像霜打了一样无精打采的。自己那时候虽然还没人家腿长,但她明明记得母亲将这人的病情写进了医案,她就认得几个字,“男”字她不会看错,她母亲问诊切脉总不会写错吧。
这多年不见,几经人事变迁,现实与记忆交叠,却怎么都对不上号了。
明日是她离开的最好时机,晚间林桃特地来告知她明日丧仪要避开的各项事宜,苏悦苒就着机会提起了陆唯。
苏悦苒斟酌良久,试想着要怎么开口才不显突兀,最后还是借着小时候的几面之缘作为切入点,“陆前辈入涉尘有多久了?为何我记得我小时候找我娘看诊的陆唯,是个男人。”
“嗯,呃,也不是。”林桃刚要点头,又察觉不对,仔细一想忽又轻声笑了出来。
见她提起旧事,也没必要隐瞒,便向她细细解释道:“你说的是两个人。那个男人是家师的丈夫,两人都姓陆,陆前辈本名陆淮。当年请令堂看诊的是陆前辈,与令堂意气相投的是师父。可能姜前辈没跟你说清楚,家师擅易容,早年间出门好扮男装,成婚后就总扮做陆前辈的模样,所以常人也难免分不清楚。”
“原来是易容,”苏悦苒如梦初醒,原来还是得怪自己小时候不学无术,两人都是单名加之“淮、唯”二字,可也真是够巧的。紧接着又问道:“陆、淮,江湖上人人皆知陆知远,却从未听说过陆淮的名号,那他后来呢,去哪里了?”
林桃神情颇为遗憾,回复道:“后来不过两年,陆前辈就因病去世了,师父接管了齐空院后也几乎没再出过门,江湖上师父的名号虽广为流传,其实鲜少有人见过本尊。”
如此说来,外界对她知之甚少,她却能无所不知,这样神秘的一个人,如今是何脾气秉性,究竟是淡漠世事还是韬光养晦,皆无从知晓。苏悦苒内心盘算着,直到目光落在一旁的林桃身上时,才想起来收起眼神中的不该有的情绪。
“天不遂人愿”,林桃倒也没去苛责什么,自知浅交言深同她说不到一处,一句感慨过后便告辞离开了。
她哪会知道陆唯又何尝不是陆淮呢。往事皆如过眼云烟般,细数的话,处处都是遗憾,如今逝者已矣,可怜的只有回忆告诉你他曾来过。
人居一世间,忽若风吹尘。
漫长的黑夜总是难熬的,这日晨辉的降临让人难以察觉,天好似还未亮透,一片片薄厚不一的雾气夹着寒凉的露水扑面而来,试图打湿裸露在外的每一寸地方,给院里的白色再添上一份悲凉。
大雾像是一方无形的屏障,将眼睛里看到的一切都隔绝开来,作为旁观者就只能默默站在远处怔怔地望着,目送着点点雪白一个接一个的越走越远,伴随的哀乐声也越来越小,直到面前空无一物。内心渐渐泛起了一丝酸楚,思绪早就跟着方才的乐声飘去了别处。
遥想那个时候,好像也是这样的天气。
随着几声轻咳,打散了苏悦苒脑海里的臆想,视线收回八角凉亭之内。身后是萍水帮的三人,白意行正同他们打着招呼,不知李帮主去了何处,苏悦苒约莫听到他们要去找帮主汇合。片刻后三人走远,白意行手里备了羹汤示意她趁热来吃。
乳白色牛乳羹向外氤氲着热气,在这样的天气下,它似乎飘不了很远就被吹散了,也可能只是隐藏在雾里自己看不到。
“白叔,李帮主也是为了何掌门手上的钥匙而来的吗?就是涉尘找不着的那个。”苏悦苒搅着碗里浮在牛乳上的杏仁,冷不丁的一问。可头都还没来得及抬起,就被白意行封住了话口。
“跟你没关系的少打听,你姑母来信了,你接下来什么打算,是跟我走呢,还是派人护送你回去。”因她的直言无讳,白意行语气里略带了些怒意,照她如此心性还是早日归家才叫人安心。
“别啊,好不容易出来一趟,还什么都没弄明白呢。”苏悦苒嘴上说着着急,却依旧没敢抬头看他,生怕脸上透露出的心虚被他发现。
白意行只当她是孩子心性,继续道:“目时那边前脚传出消息后脚就被灭了门,江湖上多少只眼睛盯着,现如今事情的发展已经远远超出预想之外了,况且你自己的处境……”
“我不是小孩子了,叔”,苏悦苒自然明白他在担忧什么,她推开面前的牛乳羹,缓缓说道:“目时的境况并非在意料以外,我如今的处境不正是说明我的方向是对的吗。事情过了这么多年好不容易有了眉目,无论如何都该有个说法,我们都等了太久了,再这么不明不白下去,生人如何安宁,死人又何以瞑目。”
被她这么一说,白意行方才的火气竟不知从何生起了。或许是他的错觉,恍惚间想起曾经有个故人同她相仿的年纪,比她还要轻狂的多,这种与生俱来不顾死活的自信,放在以往自己分明是最看不惯的,如今反而发觉在这略显沉寂的世间,倒是十分难得的了。
再三犹豫过后,白意行一声长叹道:“罢了,身上盘缠带够了吗?恒南岭温热多雨,行李可都准备齐全了?”
“你怎知我要去恒南岭?”
两人会心一笑,一切还要从涉尘山脚的迷阵说起。这阵放在这儿很诡异,要说是为了何朔而设下的,未免太呆了些,也太蠢了些,或许此人的动机并不在何朔身上,他既然在何朔眼皮子底下搞这么个玩意儿,何朔应当是知道的,竟然也默许了它的存在。
然而与之不远的竹里馆,那位金通判在离开涉尘之前,曾有过这样的解释:
“前边支撑房屋的立柱是被人斩断的,所以房梁才会塌陷的这么严重,整体架构前低后高,也就形成了如今这样的斜坡。”
郭傲跟随着他的指引,也发现了那根断裂的柱子,虽被灼烧过已有碳化的迹象,但不难看出横截面的半边有着长短不一的凸起,另一半却是平整的。
郭傲手里比划了两下,应和道:“江湖中能有如此力道的人可不多,谁又会与掌门有如此积怨,非要治他于死地不可。”
“外面不是在传,是因你觊觎这掌门之位,起了歹念?”通判脸上显露出一抹不明所的微笑,凝望着他的双眼,等待他的回答。
郭傲似是早就知道他会提起这一说,当即一摊手,十分蔑视这种不着边际的言论,低声道:“这等闲言碎语不知谁传出来的,要说这话虽难听,掌门长我二十有余,这位子不过早晚,我又何为此须取其性命。”
“谁说不是呢,自然是因为别的。”金通判也笑着应声道,只是这后半句多少有些耐人寻味。这番猜想但凡动动脑子,便知道是说不通的,却偏偏是众多流言中声音是最大的。
郭傲闻言稍有些愣神,反应过来也只同他打着哈哈,官场之人说话指东打西的,他也不再多言,只管招呼着把人送走,避免给自己添麻烦。
至此之后官府也再没有传出任何消息,给人一种仿佛此案已经了结的错觉,等到世人新鲜感一过,新的谈资上桌,这事儿悄然见也就销声匿迹了。
此时的涉尘谷在退去繁杂之后,颇有一种万籁俱寂之感,是到了清算的时候了。何朔生前转交给沈云归的物件,包括掌门的印信,此刻规规整整的摆在齐空院的桌案上,静待着它的下一个主人。
“你要的东西都在这了。恭喜啊,得偿所愿了。”陆唯屏退左右,稳稳当当的坐在主位的太师椅上,温声朝着门口揶揄道。
“这么多年还是这等的伶牙利嘴,外面传的风言风语我都听到了,难为你如此费心。”郭傲脚步未停,直到他行至厅中落座,方才望见紧随其后的十余人顺势将此间所有的出口都围了起来。
陆唯却丝毫未见慌乱,像是看戏一般,观望着来往调派交接的人群,依旧阴阳怪气的言语相讽道:“哪里是我的功劳,若不是你名气大,此等邪说也传不到你的耳朵里。”说着便起身好整以暇的理了理衣摆,挥震着衣袖转头又重新坐了下来,指了指他道:“涉尘如今除去小辈,只你我二人,我一个妇道人家都值得你动用这么大阵仗,这心眼儿真是越来越小了。”
“门内突遭劫难人心涣散,我常年在外,方才安顿下来,诸多事宜又不甚了解。我是比不得弟妹聪慧的,还是谨慎些的好。”郭傲任由她如此讥诮也未去反驳,似乎不屑与其计较,待门外安排妥当,便招手让人将桌上的物信收好,起身准备离开。
“呵,是该谨慎些,这年纪上来了可千万别栽了跟头。不过休怪我没提醒你,没事别去招惹沈慕良,她可没我这么好说话。”陆唯仍旧保持着那副处若不惊的姿态,只是最后一句旁的话,毋庸置疑的语气像是一种警告。
“这就不劳你费心了。近来弟妹多有操劳,是该好好歇歇了。你们可都得仔细照看好了。”郭傲撂下这么一句话便大步流星地走了,随即大门关闭,院内恢复宁静,只不过是一种无数双眼睛下诡异的宁静。
直到一声声哈欠此起彼伏,四周零碎的脚步声也越发频繁。缠绵一整日的日光协同云彩终于散场,鸦默雀静之时,窗扉旁轮值的两人守着月色,心里默默地倒数着距离交班所剩的时间,直到耳边越来越近的脚步声,让其沉寂的身躯逐渐兴奋起来,眼里泛着皎洁清晖,四人交接完毕,二人愉快离开,没有丝毫犹豫。
他们并不知晓,真正来换班的两人,早已被迷晕在卧榻之上,此刻睡得正香。
确认四下无人之后,门前的两人扯下面容的伪装,破窗而入。二人正是李雾央和林桃。
只见陆唯备了一桌的蔬果点心,正吃着尽兴,手里还握着徐城说书先生新出的画本。见二人进来,指了指面前的座椅,也并未出声,直至翻过书本的下一页,才舍得移开目光,向二人开口问道:
“跟着云归的那些人都处理干净了吗,可有能开口的?”
李雾央如实回复道:“已尽数拿下,先前的是逃脱在外的目时余孽,之后的两波人,仅剩其中一队的三人尚有口气,从他们只言片语中推测应是天启山的人。还有两人是跟着另一队人来的,拿钱办事的,不知背后指使之人是谁,只为了摸清楚这一队人所求为何。”
“天启山”,陆唯食指拨了拨手里的画本,轻声重复着,片刻后继续了下一个问题。
“几个据点混进来的人,可也都摸清楚了?”
李雾央将一份名单递给陆唯,随即说道:“在职的具体人数都查清楚了。前天夜里有人乔装来与其碰头,看身量应该是郭歆无疑了,只不过这阵子急于调派人手,这些人都被晾着,怕是那边也已经知晓了。”
陆唯将手里的画本子往桌上一扔,正是气不打一处来,厉声道:“他知道最好,捂了我的眼睛,干着偷鸡摸狗的勾当,还妄图让我当做什么都没发生吗,这问风楼岂是他们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
这郭歆便是郭傲早年间收养的养女,亦是他最得力的弟子。要说何朔出事跟郭傲没关系,陆唯是绝对不信的。她捏着李雾央方才的名单,上面记录着从去年年末开始,郭傲就在她收集信息的据点暗搓搓的塞人,以至于她在何朔出事的前后一点声响都没听到,郭傲事先绝对知道些什么,而且大概率是一场各取所需的合谋。
“这些杂碎如若愿意开口最好,不愿意开口的直接处理了,没工夫跟他们耗着,之后的计划要提上日程了。”陆唯收起名单,事情既已无可挽回,便将此事暂时搁置,着眼于当下更要紧的。
接着又听林桃补充道:“苏悦苒跟随白意行离开后并未同行,想来是要去恒南岭了。不过沈师弟也似乎想到了一处,亦是如此行程,是否拦他回来暂做休整。”
说道沈云归,陆唯稍有些犹豫,最后还是挥了挥手道:“由他去吧,不过是殊途同归。”
李雾央二人交代完毕后,仍旧扮上来时的模样,在窗外佯装站了一班岗,至于那两个被迷晕的,出现了失误想要避免被罚,自是知道该怎么做。郭傲是个眼里揉不得沙子的人,做事向来只求结果,门徒私下里总也叫苦连天的,以他们的尿性,只要没有证据能证明因此造成了什么后果,摆在眼前的那就是什么都没发生。
至于郭歆,一张明牌,看似并不是重点。
嵁泉院内有一小院西临泉水,满园藤萝将开,条蔓纤结,蜿蜒曲伏,遮住了半边天,与其一同栽种的春兰花期将尽,仍挣扎着散发最后的余香。明明处处是生机,却总有股子压抑之感。
窗檐下挂着一串铃兰样式的风铃,不知是在等人来,还是在等风来。不过近日它很幸运,关了许久的门扉如今又接连被开启,它又可以每日叮叮当当的跳个不停。
只是相比之它的主人,便显得吵闹了些,郭歆近来日日早出晚归,每每回来都是拖着满身的疲累,无暇顾及这些细枝末节。
“你的伤怎么样了?该回去了。”郭歆问道。
对方沉默片刻,点了点头,他便是那日夜里苏悦苒无意间撞见的与郭歆在一处的人。他原本被安排在与涉尘不远处的庄内等候发落,这几日为了躲避追查,方才回到涉尘,在做法事的大师中间鱼目混珠,除了郭歆没人认识他。说来也巧,先前在齐空院安插的人手此次在李雾央的排查之下全军覆没,唯有他一人因为受伤修养躲了过去。
下过雨的夜里即便点了足够亮堂的灯,也抵不住从足底蔓延而上的寒凉,暖黄色的光明晃晃的照在郭歆的脸上,同那串风铃一样此刻都令她无比烦躁,先前筹谋已久的布局顷刻间崩塌离析,她不信齐空院真如铁通一般毫无间隙。
“小心点,这次可万不能再出什么岔子了。”她的说话时的每个眼神都如此清晰可见,可就是看不到一丝的怜悯之意。对坐之人背着光,内心渴求着哪怕是一点同情也好,可惜这人向来如此,自己不过是她手中的一枚棋子。
“知道了。”杨昇试着抬了抬左边不久前才褪下绷带的胳膊,仍旧没什么力气,儿时被纠正过许多次的左撇子,这次总算是废掉了。他打量着自己做什么都不怎么顺畅的右手,不禁一声苦笑,逃不掉的,一切又要重新开始了。
他前阵子被人盯上险些就客死他乡了,几经辗转好不容易才保了半条命下来,如今回想起来仍心有余悸。郭歆现下急需他回去打探齐空院那边的动向,将问风楼内对他们有威胁的人暗地处理掉,以防意外。可笑的是他们似乎觉得只要稳住陆唯,他郭傲便可高枕无忧了,然而只有他自己知道,后边还有大麻烦即将接踵而至,他这身伤足以说明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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