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来天气回暖,庄稼人忙着春耕,田野乡间也都热络起来。苏悦苒一路走走停停,偶尔途经些有趣的街市,不论什么山野奇珍、工艺摆件几乎都在她眼下转过几个轮回,每日研究着不同地域各式各样的服饰香薰,倒真像是来游玩的。以至于这八百多里的路她墨迹了大半个月。
越往恒南岭的方向路就越发难走,遇到的过路人虽然大都朴实良善,可若向他们打听起恒南岭相关的事宜,却都闭口不言的,反而会催促着她赶紧离开。苏悦苒捕捉到了他们眼里露出的胆怯,她倒不知恒南岭这些缺德玩意儿,还会祸及到这些平民百姓身上。
直至她行至梁城境内,天色几近傍晚,恒南岭位于城西郊外,已是近在咫尺,便选在此处暂作停留。此时她正同客栈掌柜挑选着客房,门外忽然一阵骚乱,街上的商贩莫名遭到驱逐,周围的人唯恐避之不及的模样四处逃窜,一旁的掌柜忙将她拉至柜台后面暂避,生怕外面那些凶神恶煞之徒注意到她。
苏悦苒随之侧脸朝外望去,一群身着黑衣短打手持短棒之人牵着几条黑狗,叫嚣着勒令两旁的人群后退,稍大一些的铺子竟直接给掀了。看架势不说是哪户人家的家丁,还以为是哪个山沟里的土匪。
不一会他们的主子便坐着轿子悠哉地晃进她的视野中,两侧轿帘高高挂起,轿中人身着藏蓝色长袍,衣服质感不光光亮厚重,上面绣的纹样更是花团锦簇百兽争艳,这人就那样四仰八叉地摊在轿子里,像极了祭祀时上供的肥猪。
那人眼睛细长,远看几乎就是条缝,似是喝了酒,眼神浑浊不堪,乐此不疲的看着前方被驱逐的商贩,随手抄起摊子前挂着售卖的,丢沙包一般催促着前面的家丁麻利些。
轿子选用上等的椆木制作而成,繁复而恢宏的样式,大到几乎占据了整条街的宽度,吞天噬地般追赶着前面慌乱的人群,留下的只有满地的狼藉,在夕阳下泛着猩红的底色。
“还好还好,”那掌柜的倚着门扇长吁一口气,喃喃道。见苏悦苒似不解般愣怔地望着他,他却又朝门外望去,确定马车走远后,才敢将那半扇门扉重新打开。只见他低头清了清嗓子,稳定了心神,方才开口道:“姑娘莫怕,也没什么大碍,姑娘可选定房间了?”这掌柜只当她被方才的阵仗吓到,并未多嘴向她解释别的。
苏悦苒特意挑了间左右都空着的屋子,使了些银子递给那掌柜,几番推脱之下,这才从他口中得知方才轿子上赶着投胎的,是梁府的二公子。
梁城地域狭小偏僻,人员稀少靠山吃山,原本日子不说多富裕但也还算安稳,直到两年前梁有然继任,想方设法的四处敛财。对外假惺惺地说为百姓谋福,要造桥修路,从此大兴土木的修了拆拆了再修,到现在那桥头还短半截呢。对内增收徭役赋税,百姓亦是苦不堪言,可他贵为一方父母官,连恒南岭那等的江湖人都上赶子的助纣为虐,也就无人胆敢去触他的霉头。
只是近来这家人行事作风愈发猖獗起来,长此以往,只怕这里的百姓真的是活不下去,到了要变卖儿女的地步了。
“得亏今日碰上的是梁汇,不是他堂哥那欺男霸女之徒,你一个姑娘家出门在外无亲无故的可千万要小心,最好早些离开这里。”这掌柜的是个心善之人,忍不住多嘱咐了几句,苏悦苒先前敷衍他说是来这儿寻亲的,可细观她的身着打扮,分明也是出自富贵之家,孤身来这穷乡僻壤里寻的是哪门子亲。那掌柜不是多事之人,见她如此气定神闲,想着也不是寻常之人,并未去深究什么。
苏悦苒向他答谢过后,边收拾着行囊边思索着,突然间敢这样明目张胆的为非作歹,想来跟近日朝局的变换脱不开干系,新历才刚刚开始,正是百废待兴之时,这种人自然落不得长久。不过既然涉及官场,就不是她能随便插手的,但以她的性子也绝不可能什么都不做。
于是吃饭喝足之后,她独自一人悄摸去梁府转了一圈,原以为他们家都是些纵情声色醉生梦死之辈,然而偌大的院子里却都静悄悄的,家中年长的老头老太也挺人模人样的,合着只有那什么梁汇乐忠于排场玩乐,坐个轿子跟瘫床上一样,吃饱了撑的到处招摇过市。
本着不白来一趟,她直接敲晕了值班小厮,摸到了梁府管家的账房,愣是在那边待了半宿。这不看不知道,是越看越生气,他家单单一本账上的花销都赶上自己家两条街的商铺流水了,屁大点的一个县令他哪来这么多钱,苏悦苒此刻恨不得直接一把火把他家给点喽。
正当她窝着一肚子火往回走时,却瞥见客栈门口一位身着米白色布衣的男子背着行囊进门,按道理这座蜗居在山沟里的小城入夜后很少有人会来,苏悦苒晃了一眼此人的身量,当即了然。只等着这讨嫌的人先走,不要碰面,哪知他竟然就入住在她隔壁,苏悦苒暗骂他简直毫无下限,都知道她要来此,还是和狗皮膏药似的跟了她一路。
次日一早,苏悦苒找了一家街边小摊吃着正香,抬头就见不远处咋咋呼呼一堆人不知在吵些什么,周围人群四散,身边一同在吃饭的也都着急忙慌得走了个干净。不一会儿街角就只剩下了这些人,这一方小小的面摊正巧将这些人都框了进去,苏悦苒感觉自己坐在这里就像是在看戏一样。
中间一个身着檀紫色长衫,看着干干巴巴的跟根甘蔗似的人,身后带着家仆打手正欺负着一对母女。要么说有些略显俗气的戏码流传千古,却依旧能让人百看不厌,这俗也是有俗的道理的。比如说这样的场面,确实足够挑起看客的心弦,毕竟人人都见不得这如花似玉的美人,在歪瓜裂枣的恶霸手底下哭得梨花带雨,人人都恨不得上去抽他一大嘴巴子。
只不过,实打实摆在她眼前的,是跟自己处于同一片天地的王八蛋,在抽他嘴巴子之前,还是要考虑考虑的,毕竟这地方叫梁城,是人家的地盘。苏悦苒瞥了一眼那家仆从的服饰,与昨日那梁汇的人一般无二,果然这畜生都是一家的。
在她正琢磨着如何切入把那些人都打一顿时,回头却正巧瞅见了昨夜来的那个讨厌的老熟人。只见苏悦苒朝他嘿嘿一笑,便迅速翻身到他身后,在他还未反应过来时,照着那甘蔗的脑门丢了一个放筷子的竹筒过去。
只见那甘蔗瞬间倒地,印堂鼓起一个桃红色的大包,周围的家丁也都被筷子戳到嗷嗷地叫着,那甘蔗也顾不上疼了坐地上就破口大骂道:“哪个不要命的王八蛋敢打老子!知道老子是谁吗!”
然而这时他的面前仅有沈云归一人正吃着面,且边上少了个竹筒,他看着眼前骂骂咧咧的甘蔗微微蹙了眉头,无视了即将向他冲过来的那帮乌合之众,竟还有空轻轻放下手中的筷子,朝躲在右手边角落里的苏悦苒白了一眼。
苏悦苒扬了扬手里的钱袋子,很良心的替他付了面钱,丢进了屁股边上的萝卜菜篓子里。
只见沈云归顺手将桌子砸向冲过来人群,一堆三脚猫功夫的家丁没个三两下就都趴在地上哭爹喊娘的了。
那甘蔗见状也没有要逃的意思,向后趔趄了几步仰着脑袋朝天上骂着:“你们这些废物,老子养你们有什么用,姓黄的,你他妈看老子笑话是不是,再不出来老子把你房子拆了当狗窝……”
苏悦苒听着不对,正要叫沈云归赶紧离开,哪知他跑去帮忙搀扶那对母女去了。这对母女竟然还没趁机逃走!苏悦苒暗道不妙,仔细看过原是那两人被打伤了腿,往前挪一步都费劲。
然而不过这一眼的间隙,满天的毒针映入眼底,沈云归连忙闪躲,尽管他武功再高,这如群蜂一般密集的钢针哪里是能躲得过的。苏悦苒来不及去搜寻那躲在暗处的贼人在何处,急中生智抄起边上的扁担再一次扔向那甘蔗,逼迫背后之人停手。
好在见效,那人还是在乎这根甘蔗的死活的,只见这如雨滴般的钢针霎时间就停了,扁担被打成了两节,没敢再等那人现身,苏悦苒借着这个间隙,抓起沈云归的胳膊撒腿就跑。
“别让他们跑了!给老子追!”那甘蔗还在后面鬼叫着,大有一种不惜一切代价也要把他俩碎尸万段的架势。
二人还没走多远,霎时间城中各处涌现出诸多携带兵刃之人,四处搜寻二人的踪迹,对其围追堵截,势必要捉他二人回去。
沈云归捂着胳膊,已然是中招了,身体逐渐脱力,浑身上下都感觉轻飘飘的,刮阵风就能让他喘不过气,就像是风筝一样,只能任由苏悦苒拽着到处跑。
小城不大,两人绕了好几个弯,也没能找到适合暂避风头的地方,苏悦苒深知他中的毒拖不得,这没一会走两步都呼哧带喘了,现下只能是尽快出城了,偏偏城门又是人最多的地方。
苏悦苒随手顺了两顶斗笠,拽下沈云归的钱袋子扔进院子后,低着头迅速朝城门而去。遥遥望见此刻正有十余个官兵并排着守着城门,苏悦苒未有一丝迟疑,视若无睹一般冲过去,没等那为首的开口,便一脚将其踹了出去,与此同时摘下斗笠直接往边上人的脸上一呼,从他们中间硬生生破开一个口子,一把将身后沈云归甩了过去,自己也顺着劲儿闪至那些人身后,余下的人瞬间反应过来一拥而上,却迎面接过了苏悦苒撒过来的药粉。
好在因为上回在沈云归面前吃过亏,之后出门总会带一两件保命的小玩意儿。身后的人应声倒地,苏悦苒继续拉着沈云归往远处跑去,直到再也看不到人影,周围荒郊野岭的一片,她回忆着来时所遇到的河流的方向,确定就在附近,方才敢停下来。
“差不多了,我那药粉他们一时半刻应该追不上来。你怎么样了?”
沈云归颤颤巍巍地喘着气,他能跟着她跑这么远已经是他的极限了,哪还有力气说话。只见他面色煞白,眼神涣散,额头渗出密密麻麻的冷汗,象征性的摆了摆手,就着棵树坐了下来。
苏悦苒顺势抓住他的手腕,搭上了脉搏,右手迅速封住了他要命的穴位,接着左手上又加重了几分力道,他这脉虚的都快摸不着了。耽搁了太久,沈云归现下的状况实在不容乐观。
苏悦苒划开他遮挡着伤口的衣袖,入眼的又是那抹清透的幽绿,已经顺着血管蔓延开来,逐渐呈现出骇人的黑青色。
“这毒有些似曾相识啊。”
沈云归闻言侧头看向她,眉头紧锁强忍着难受,张了张嘴虽一字未说,心里也明白她的意思,这跟先前迷阵里箭头上的毒是一样的。
“忍着点啊,”沈云归回过神来就看着自己袖口已经被扯破,在伤口上方近心端处系紧,苏悦苒已经用内力逼出毒针,见他正看着自己的动作,愣了一愣又手动将他的头扭了过去。
沈云归觉得她莫名其妙,歪了歪脑袋,紧接着手臂伤口处一阵的疼,原是苏悦苒在伤口处拉了个口子,内力催着瘀血往外流。
“你那个眼神看着像我要害你一样,瘆得慌。”苏悦苒解释道。
突如其来的疼痛令沈云归倒吸一口冷气,左手死死握着衣角愣是一声未吭,闭上眼硬等着劲头过去,轻缓了几口气,才平复了额头凸起的青筋。他扭头瞥了一眼那场面,又视死如归地把头转了回去,合上眼不去再看她,爱怎么着怎么着吧。
“刺啦~”,不知过了多久,沈云归迷迷糊糊间发觉伤口处凉凉的,睁开眼看见苏悦苒正一圈圈的裹着布条,内心庆幸着她终于处理完了。不过,这布条看着略微眼熟,等意识他过来双目瞬间瞳孔微缩,耳尖泛红,这是从他里衣上扯下来的!
也不知他哪里来的力气,撑着身子硬往后靠,只为能够得着被掀开的外衣,将那裸露在外被扯了大半截的里衣遮住,好在衣服下摆够长,如若不然怕不是要把他腰带扯了。
“醒了?看来这些草还有点用处”,苏悦苒扎好绷带后拍了拍手上粘着的草药残渣,给沈云归伤口上敷的药是她就地儿薅的,看似效果还不错。
“好歹是干净的,命要紧,一件衣服而已,就别计较这些了。”苏悦苒看出了他似乎很在意他那件衣服,一直在往下扯,顺口说道。
这是衣服的事吗,沈云归闻言带着怨念斜着眼睛瞪她,却见她左右摸索着不知在找什么东西。
苏悦苒蓦地站起身来摸着自己的腰间,而后又不死心的掏着衣袖,最终悻悻地蹲了下来说道:“完了,药没带出来!”
这外伤好说,可他渗入体内余毒,还是要及时服下解药的,苏悦苒来这儿之前特地配了解药带着,只是没想到还没去恒南岭就要用到了。那解药现如今还在客栈仍未收拾的箱笼里躺着,这意味着她必须得回去一趟。
她一个人好说,可这躺地上半死不活的沈云归怎么办。
眼下在城外巡逻的官兵逐渐逼近,苏悦苒趴在树上琢磨着要把沈云归藏哪才好,不经意间察觉到那些官兵散布在各处,可唯独往她们这个方向走的人寥寥无几,她们背后是西南。她突然间灵机一动,朝仰躺在下面同她面面相觑的沈云归扭头示意了下,便如蜻蜓点水一般向西南方向飞身而去。
没一会儿苏悦苒就跟猴一样咧着嘴窜了回来,“嘿嘿,找到你栖身的良地了。”
沈云归见她笑得诡异,就知道她肯定没憋什么好屁。待他到了那“良地”,只想骂她神经病,让他躺这儿还不如让那些人抓回去,而然此刻他连站都站不稳,压根没他商量的余地。
“子不语怪力乱神,我想你应该也不会忌讳这些,这地方多好,清凉幽静,前有河流环绕,后有大树遮阴,风水宝地啊。”
确实,待他百年之后这里确实是块儿不错的栖息之地,但现在让他躺在俩坟包中间望着天,他莫名有一种也许这辈子也就这样了的感觉。头顶被风吹过来的坟头草上还挂着蜘蛛网,看着上面干掉的蜘蛛着实让他欲哭无泪,“在我恢复之前你最好跑远点。”
苏悦苒替他拔掉了那棵草,略过他恶狠狠瞪着自己的眼神,笑着说道:“那是自然。”
走之前苏悦苒去河里抓了条鱼对付了一顿,还贴心的给沈云归留了条小的,见他不为所动,就直接将他拖至河边,嘱咐他在自己没回来之前,不想死就往死了喝水。
城外树林绵密,躲开那些官兵并不是难事,只是想要入城,再次去闯城门怕是行不通了。苏悦苒在城墙尾部试了试,翻是翻不进去的,不过这墙好像可以踹开,从底部大概两尺高的距离,其中的砖都是堆叠在这里充样子的。她就这样轻而易举的溜进去了。
都知道她们出了城,之前在城内围堵她们的人都已退下了。然而她若想回客栈拿药却还得再等等。先前两人住的客栈里里外外都被封了起来,那姓梁的八成就在此处,此刻怕是连只苍蝇都飞不进去。
苏悦苒决定入夜再来,也好先行去看看那对母女怎么样了,内心默默祈祷着这两人最好都是聪明人,知道将祸端往她跟沈云归身上推,这样便可在抓住他两人之前,暂时保住自己的性命。
不过这两人既然犯得上让那姓梁的亲自费功夫去截回,打断了腿却没直接要她们的命,说明对她们仍有所图谋,最好这梁贼也还未死心。
事实说明,苏悦苒想的是对的,那二人此时正被关押在梁府的一个不起眼的屋子里。奇怪的是,梁府哪怕是现在,依旧是清清静静的毫无波澜,似乎不论梁家的人在外面怎么扑腾,都不会影响到这里的泰然静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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