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贵之人身边时常有人侍奉,贵族的身边从不缺少医师。
艾洛虽然医术精湛,小有名气,但那些名气基本是在平民中流传。
他治过一些贵族,但那些贵族多是骑士和子爵,就连男爵都寥寥无几。
所以为什么会有伯爵找上自己?
领头骑士听到他这个问题警告道:“不要想那么多,要你去治病你去治就好了,治好了就是一场荣华富贵。”
艾洛摸了摸怀里的婴儿的头,赞同道:“这倒也是。”
他也正是为了这场荣华富贵才将这个孩子带在身边的。
一个失去了亲人的孩子该怎么才能在这个并不温柔的世界活下来?
他四处奔波,居无定所,不可能收养这个孩子,那么唯一的办法就只有把孩子送去教会开办的孤儿院。
但在骑士们一脚踢开大门后,他为孩子想到了另一个更好的出路——
只要他治好了伯爵,这个孩子便会被好好对待,平安长大,可以留在城主府成为仆人;若有天赋,可以成为骑士侍从;再来点幸运,甚至可以跨越阶级成为骑士。
到了城主府后,艾洛臂弯里的婴儿被一名侍女抱走了。
“带着孩子怎么好看病呢。请将他交给我吧,我会好好照顾他的。”
侍女抱着婴儿的姿势有种娴熟的美感。
艾洛真诚地道谢:“这孩子晚餐还没吃,麻烦你了。”
侍女点头应是,一位男仆引着他穿过庭院去往主楼,那里垂挂着伯爵家族的旗帜,猎鹰和百合的图案在微风中颤动。
两人爬完一段长长的楼梯,穿过挂着一幅幅精美肖像画的走廊,最后来到一扇厚重的木门前。门口守卫通报了一声,在门内的人允许后打开了门。
门一开,焚烧草药与香料的奢侈烟气便涌了出来,很是好闻。
不,这并不奢侈。
艾洛立刻纠正了自己的想法:这只是对我来说很是奢侈。
更何况,虽然我认为烟熏法没什么用,但它的确是时下一个流行的治疗方法。
他提着药箱走了进去,屋内更浓重的香味熏得人头脑发昏。
里面身着黑色管家服的中年男人立刻起身迎了上来,疲惫的脸上流露出松了口气的神情:"艾洛修士,您终于来了!"
他短短寒暄了几句,便立刻请求艾洛去为伯爵看病——这也正合了艾洛的意,他实在是不擅长毫无意义的攀谈。
“阿尔卡斯大人已经昏迷三天了……”
在卡尔文管家的背景介绍音中,艾洛走到床边,低头仔细观察病人。
床上的伯爵盖着华贵的鹅绒被,只露出高热的脸庞和没有伤口的肩膀,艾洛见此直接掀开了被子。
“这是什么造成的伤口?”
艾洛指的是伯爵腰缠绕绷带的腹部。
卡尔文管家脸上掠过一丝迟疑,但他很快低声回答:“长/枪/刺伤。”
艾洛没有细问为什么伯爵会受伤,只是点了点头,便伸手从药箱里拿出了剪刀,利落地解开了绷带。当他看到伤口时,心中微微一沉。
伤口是已经缝合了的,虽然缝线不错,但边缘发红肿胀,有轻微的渗液,显示出感染的迹象。
房间里本来就备有干净的热水,艾洛拧干毛巾轻轻擦拭伯爵伤口周围的红肿化脓的皮肤,同时问道:“他的伤口是由谁处理的?”
“领地里最好的手术师,”
卡尔文此时脸色并不好看。
他上过战场,很清楚伯爵身上这伤的死亡率有多高,说是十个中只有三个能活也不夸张。但他仍旧无法接受那些被主人好好培养的医生竟然无法治疗他们的主人。
这样的医生要他们何用!
艾洛说:“缝合的很不错。”
卡尔文讥讽道:“也只有缝合还可以了。”
艾洛放弃和“病人家属”在这件事上纠缠,他用手评估了伯爵此时的体温,沉声对管家道:
“我需要烈酒,病人必须立刻进行手术。”
卡尔文被“立刻”吓住了,打了寒颤,才大喊着叫人去取。
“那……”他望着正检查着自己领主的修士,声音发颤,情不自禁用了敬称,“您能治好吗?”
艾洛凝重地检查伤口,心里迅速评估着情况:“我不能保证一定,但我会尽全力。”
“……多少成?”
“什么多少成?”
“您有多少成把握 ?”
“七层。”
卡尔文喃喃道:“倒是比四层高,马克那家伙说他只有三层半到四层的把握。”
“……”艾洛还是没忍住开口道,“没有他的治疗,伯爵撑不到现在。”
卡尔文没反驳,甚至还说:“阿尔卡斯大人醒来后会奖赏他的。”但艾洛可以从他神情中看出不以为然。
艾洛想了想说:“我需要一些条件配合。”
卡尔文积极地点头:“艾洛修士,您尽管提!”
“我要一位助手,就是缝合伤口的这位,我的缝合技术没有他的精湛。”
这并非谎言,这位名为马克的医师,绝对有深入研究过如何缝合更能帮助伤口愈合。
卡尔文:“……可以,还有什么需要的吗?”
艾洛报出了一连串的要求,包括对卧室的重新布置, 手术用的耗材和需要的草药。
说到草药时,他顺带问了句:“伯爵大人吃的退热药是?“
“是底野伽。”
艾洛想:果然是这个。
底野伽是一剂被医生们当作万灵药的汤剂,有贵族和穷人两版配方。
贵族版由六十一味药物配制,穷人版只有四味。
艾洛更熟悉的是穷人版,由龙胆、马兜铃、月桂和没药四味加蜜配制而成,因贵族对底野伽的推崇,只有四味草药的底野伽也很受民众的欢迎。虽然缺少了主要的两味药鸦/片和蝰蛇肉,没有贵族版那么“万灵(镇痛)”,但民众不懂这些,只要有条件,仍旧不管什么病都来那么一碗。
当然,伯爵大人喝的肯定是贵族版。
“用柳树皮、薄荷叶、和洋甘菊花熬煮成剂,喂伯爵服用吧。”艾洛说,并解释道,“底野伽或许有祛热的功效吧,但就算有,也微乎其微,它主要还是镇痛,无法伯爵真正好转。”
“主要镇痛……”卡尔文喃喃重复,他迟疑地,几近于怀疑地看着艾洛那消瘦的侧脸。
若非他们培养的医师都对伯爵的病无能为力,他是不可能想着去外面请医师的。
他之所以会选择艾洛,除了因为艾洛最近来到了伊瑟诺领,也只是因为他认识的的一位小贵族被艾洛治好了,那个小贵族打猎时被野猪咬伤,大量失血,据说伤口有手掌那么长。
虽说和伯爵受的伤不一样,但这不是有点一样吗!同样失血,同样有贯穿伤害。
可现在这个修士在说什么?说自古流传的万灵药只有镇痛的效果!
这是想踩着底野伽扬名?还是事实真如这个小修士所言,又或者……更糟糕一点,这只是个好运的庸医。
卡尔文的眉头紧锁,他的视线扫过床上昏迷不醒的伯爵,又扫向神色自若的艾洛,终究还是说:“我这就吩咐仆人去做,马克也很快就会过来。”
他想:虽然马克能力不行,但忠诚毋庸置疑,如果艾洛是庸医,至少马克能保底。
艾洛闻言有些惊讶。
其实,他已经做好和卡尔文争执一翻的心理准备了。
他是以——如果贵族都不再推崇底野伽,上行下效,那么平民也就不会那么迷信底野伽了吧——的心态,才说出那番话的。
曾经,他只是劝诫平民不要再买底野伽了,毕竟就算是平民版的底野伽也价值一只鸡。
艾洛的劝解是有用的,那些人看他是教会的修士,又只要少量买药钱便愿意为他们治病,也便听话地不买什么底野伽了。
但……当他再次回到那个地方时,他又发现有人在病重时,不管不顾地,从药商那里倾家荡产买了六十一味药草加蜜配制成的底野伽。
那人已经吃完了买来的底野伽,死气沉沉地躺在潦草的草席上,看见他时绝望却又有气无力地哭喊:“你为什么才来啊……”
艾洛不为自己“才来”有愧,但他没法放着这人不管,于是只能留下为人治病。
他还记得当时他问那人为什么要买这种只能止痛的药,他走之前明明说过这药并不是万灵药,并把则这能治的范围也说了,其中并不包含那人所得的病。
那人像是在重复别人的话似的,木然地回答:“就连国王重病都在吃这个药,它一定会让我好起来的。”
可是你没有好起来。
艾洛想。
他不仅在心里想,他还想说,但他实在是没法把这句带有指责性质的话说出来,他没法指责一个可怜人。
最后,那人病好了,病好了的人把已经一无所有的自己卖给了药商推荐的,一位同样喜爱底野伽的贵族,并骄傲自己和贵族服用了同样的药物。
“多么伟大的万灵药啊,就像将黄金融化成液体,让它滑进喉咙,融入骨髓,最后,黄金将我支撑了起来。”
那人跳上高台演讲,大声宣扬自己服用后的感觉。
一部分人说:“治好你的不是艾洛修士吗?”
那人没回,好似没听到一般。
阳光下,金光似乎透过那人的血肉从皮肤的毛孔漏出。
那金光让台下另一部分人目眩神迷。
他们大声表达了对台上那人的羡慕,并称赞那人的果断。
若非果断地买了底野伽,那人就已经病重死了吧。
虽然倾家荡产了,但能活下来,还能喝和贵族一样地药,也是好运呢!
那些人笑着这么说,台上那人便也笑。
艾洛没法忘记那个笑容——快要饿死的人,突然得到一碗稀粥时,便会那样笑——是一无所有的人,想要活下来的笑容。
中世纪早期的医生大致分成三类:民间医生,宗教领袖,手术师。
民间医生群体最大,靠实践经验行医;宗教领袖靠祈祷行医;手术师由理发师兼职。
——《医学史话》
艾洛三者都干,主业搞宗教,副业当民间医生和手术师,如果病人需要,他也可以帮人理发。
以及,除了番外标注了参考书目的那两句话,本文所涉及的有关医学的知识都不能当真。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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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第 2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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