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克很想逃跑，带着他的家眷，他的财产，逃得远远的，以免断头刀砍下他脑袋。

可惜他跑不掉，他没有那个勇气，他能做的只有向神祈祷：

——祈祷那位艾洛修士真的如传闻中那么优秀，至少要比他优秀得多。

——祈祷他的领主能活下来，好让他一家人都能活下来。

他的祈祷可能没有传达给神明，傍晚时分，马可被带去了伯爵卧室，充当那位艾洛修士的助手。

卡尔文管家私下对他要求道：“如果这位修士徒有虚名，你要立即接手手术。”

马克被“徒有虚名”吓得眼前一黑，却只能担惊受怕地点头。

—

卧室被重新布置了，昂贵的蜂蜡蜡烛稳定燃烧，一旁银片为底的玻璃镜反射烛光，将中心的伯爵照得几乎没有了影子。

伯爵被仆人抬到了一张方便手术的小床，身体垫着干净的织物，贵族标志性的洁白肌肤因高热而冒汗泛红，及腰的金发从病床的边缘垂落，靠近肌肤的发丝被汗水濡湿。

看起来很不能忍耐疼痛的模样。

艾洛想。

于是为了防止伯爵在手术中途痛醒，艾洛提前喂他喝了最大剂量的加有止痛药草的药酒，并在伤口周围敷了止疼的药草，还用这酒将人全身擦拭了一遍，

后者艾洛也不知道有没有用，但没关系，为大贵族治病就是这点好，不用节省。

最后，艾洛用剩下的药酒仔细清洁了自己用惯了的手术器械，仔仔细细，一丝不苟。

马克进来时看见的就是这副场景，他没多想，殷勤地从自己的医药箱里取出一把手术刀递给艾洛，说：“这是专门给伯爵大人治病用的手术刀。”

这柄手术刀精美非常，刀身镂空出漂亮的鹰纹，刀柄由黄金做成，雕刻盛开的百合。鹰与百合合起来正是阿尔卡斯伯爵的家族纹章，相当有贵族风范——但对艾洛来说，这刀不合适。

艾洛没伸手接，他摇头解释道：

“这样的手术刀容易藏污纳垢，很难彻底清洁，我不建议使用。

之前我为一些贵族和商人做手术时，也用过类似的刀，但手术效果并没有因此变得更好，甚至还下降了很多。”

“这不可能。”

马可想都没想，本能抗拒艾洛这违背他常识的话。

艾洛没想和人争执，他只是平静地点头，说出了让自己必胜的话：

“如果你们还是想我用这刀，我也可以。不过这样的话，手术成功率会下降。”

一旁的卡尔文管家紧张地咽了口口水，用眼神询问身边马克的看法。

“……！”马可才不愿背这锅，他立刻将刀放回医药箱，“我仔细想了想，觉得艾洛修士说得很有道理。”

两人在行医工具上达成了一致。

“现在伤口需要重新切开。”艾洛说，“如果任由那些坏死的肉留在伤口里，伯爵大人撑不了几天了。"

马克对卡尔文点头，表示艾洛的话没有问题。

他因艾洛的靠谱而稍微松了口气，并由衷期盼着靠谱能持续到伯爵醒来。

“那么我开始了。”艾洛说着让管家召来两名身强力壮的仆人，叮嘱他们用干净的布包裹双手，“请帮我按住伯爵大人，我但心他疼醒后挣扎。”

一切准备就绪了，艾洛在伯爵的伤口周围涂抹好蜂蜜和草药混合膏，用来减轻局部感染的扩散，然后便持刀划开了伤口，随着刀刃的滑动，伯爵的身体微微抽搐了一下，即使昏迷中，他似乎也感受到了痛苦。

艾洛在心里叹了口气，即便准备的如此充分了，还是疼吗？

疼痛还真是公平啊，无论贫穷富贵，都无法避免。

如果能有便宜的麻醉药就好了，这样手术成功率又会上升很多。

他这样想了一下，又很快全身心投入了手术中。

随着伤口的打开，红肿的边缘渗出了黄色脓液，艾洛毫不犹豫地用干净的布擦去，然后用钩子固定住了伤口的边缘，开始小心翼翼地清除腐肉。

是见一分一秒地过去，就在艾洛切下第三块腐肉时，床上的伯爵突然发出一声低哼，面露痛苦。

“他要醒了！”一直注意着情况的马克担忧地提醒道。

艾洛没有抬头：“按住他，不要让他动！”

两个仆人闻言立即加大了力气，将伯爵的肩膀和双腿牢牢压在床上，但即便如此伯爵的身体依然本能地扭动起来，喉咙里发出痛苦的呓语。

“这样不行，”艾洛低声说，“马克，再让他喝一杯。”

马克也有此意，他重新开了一瓶药酒，用汤匙小心地喂入伯爵的嘴中。

仆人们则全力压制他的挣扎，避免手术因此失误。

酒的效力开始生效，但并不足以完全让伯爵再次昏迷。

他的眼睛微微睁开了一条缝，露出了一抹雾蒙蒙的紫色，口中的呓语也变成更清晰的字句：“雷……纳德……”。

卡尔文立刻湿了眼眶，若非现在还在手术中，他现在应该已经扑上去了：“阿尔卡斯大人……该死的雷纳德现在还活着，就在地牢里等着您处置呢。”

不同于激动的管家，艾洛的声音无比平静，带着神职人员特有的让人被安抚的感觉，“请再忍耐片刻，伯爵大人，手术很快就结束了。”

伯爵似乎听到了这句话，目光短暂地聚焦在艾洛身上，他的双手无力地抓住床单，微微发颤，声音嘶哑，但他回答说：“好……”

卡尔文流泪：“阿尔卡斯大人……”

艾洛很是惊讶伯爵还能回答他，但他下刀仍旧没有丝毫迟疑。

整个过程，艾洛都极为冷静，冷静而专注，近乎冷酷，他染血的双手没有一丝颤抖，每一个动作都干净利落，没有丝毫拖泥带水。

马可在一旁一边打下手，一边看着。

看着看着，他提起来的心就放下了，他突然想到艾洛的外号。

他其实比卡尔文更早听说过艾洛的名字。

原因很简单：

医师的社会地位本来就不高，而在这个地位不高的行业里，手术师的地位也是比较垫底的。

但艾洛这个教会的修士，一位无需纳税者，却自愿走出教堂行医，甚至还拿起了手术刀。

所以艾洛在医师中也小有名气，大家私下称呼他为“染血的修士”，以一种惊叹和不解的心情。

当然，这对当事人而言应该是一个糟糕的外号。

修士本就不可以沾染鲜血那么染血的修士又算什么呢？

教会允许修士行医，但允许的是以祷告和使用圣水、药草等“干净”的方式行医，而不是用手术刀，给人开肠破肚。

这不叫做善事，这叫堕落。

所以大家不解。

当艾洛完成了伤口处理，并用盐水彻底冲洗伤口后，他让出了位置，绿色的眼睛看向马克：“缝合就交给你了。”

马克瞬间从投注到身上目光中感觉到无形的压力，但他回答得神色如常：“好。”

艾洛问：“介意我在一旁学习吗？”

马克想说介意，但想到艾洛做手术时也没要他避让，甚至就连药方也对他公开来了，也就只能说：“我不介意”

穿针，引线，细致地缝合伤口。

艾洛目不转睛地看着，注意到马克是先让针从伤口地一侧穿出皮肤，在皮下水平潜行一段后从对侧穿出，他忍不住问：“你为什么要这样缝合？”

他见过其他手术师地手艺，就是简单地将伤口边缘缝在一起，每一针打一个结。

“因为我想让伤口对齐，更好止血。”马克一边缝线一边说，“这是我和我妻子一起想的办法。”他难得微笑起来。

艾洛眼睛一亮，马克的话打开了他的思路：

“既然如此，对有着不同愈合需求的伤口，可以使用不同的缝合方法。”

马克脑子转了一下，理解了艾洛的话，但还没等他回话，一旁担忧伯爵的卡尔文管家忍不了了：

“这些话，也许你们可以等治疗结束后再聊？”

卧室里一下安静了，只剩下伯爵忍耐疼痛的喘息，直到伤口涂上了草药，缠好绷带才有人说话。

说话的是艾洛，他一边喂伯爵喝药，一边说：

“手术很成功，我们已经做了所有能做得了，接下来就看神明的安排了。”

没人搭话，无论是马克还是管家都面露忧虑。

“如果……”艾洛突然发现自己现在还不知道管家的名字，他迟疑了一下，果断避开了称呼，直接面对着卡尔文说，“你不介意的话，我可以留下来照顾伯爵大人，并为他向神明祈祷。”

卡尔文沉默片刻，点了点头：

“……那么就拜托您了，有需要可以摇铃，女仆听到铃声就会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