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德五年的漕河,被晨雾与铜臭沤烂如一匹旧锦。
卯时三刻,一艘吃水极深的漕船碾开浊波,悄无声息泊在济宁州天井闸畔。船头那面“督运总兵官”牙旗湿漉垂着,不见往日威风。几个守闸老闸工正觉蹊跷,交头接耳时,舱帘猛地一掀!
出来的并非素有“钱阎王”之称的总兵官覃塘,而是一个面无人色的小火者。他连滚带爬跌下跳板,喉咙咯咯作响,一字难吐,只伸出一根颤抖的手指,死死指向船舱深处。
济宁州管河主簿张允恰巡至闸上,心知有异。他分开众人,按刀直入舱中。一股浓烈血腥混着漕河水土腥扑面而来。
下一刻,这位素以沉稳著称的六品官,竟踉跄倒退而出,扶住船舷剧烈干呕起来。
舱内。
总兵官钱义直接挺跪在当中!一身锦绣麒麟服已被血水浸透,头颅却以一种诡异角度垂下,下颌抵住胸口,脖颈处只剩一层薄皮相连。那双惯于在算盘与贪墨账册上翻飞的手,被齐腕斩断,不翼而飞。更骇人的是,他面前端端正正摆着一本蓝皮册子——《清运底簿》。
张允强压翻腾的胃腑,定睛看去,摊开的书页上墨迹已被血水泅开,唯有一行朱笔小字,鲜艳刺眼:
“贪渎之血,可涤漕河乎?”
……
与此同时,百里外徐州吕梁洪,险滩咆哮如奔雷。
一名身着囚服、鬓角斑白的中年汉子被铁链锁在礁石下,任凭冰冷河水拍打胸膛。他叫周准,曾是这百里漕河上最富盛名的“浪里蛟”,如今成了待决死囚。
一名驿卒浑身湿透,沿陡峭河岸连滚带爬而来,几乎将一份火漆文书摁到押解官脸上。
“急令!刑部、都察院、漕运总督衙门三司联签!死囚周准,暂缓行刑,即刻押送济宁!”
押解官验看文书,脸色骤变。
周准缓缓抬头,浑浊目光穿过雨幕水汽,投向漕河下游。他喉咙里发出一声似哭似笑的嗬嗬声,锁链随身体微颤哗啦作响。
“天意……”他嘶哑低语,声音淹没在波涛里,“这漕河,要翻过来了。”
……
残月如钩,悬于漕河之上,冷光洒在河神庙斑驳断壁间。
残霜剑派大公子上官云奕一袭玄衣,立于残破殿宇中,身姿如孤峰寒松。腰间悬一柄形制古朴长剑,剑鞘隐约可见霜纹残云纹路,正是“残霜剑派”标志。他气息凛冽,神情冷峻,如出鞘利剑,唯眼底偶尔掠过温润,显出内敛修为。
他已在此静候片刻。夜风穿过破殿,带来远处漕河水汽与一丝若有若无的血腥,令他微微蹙眉。
脚步声自身后响起,不轻不重,带着奇特韵律。一位灰布袍、面容清癯的老者缓步而入,手中无竹杖,只提一盏昏黄灯笼,光晕摇曳,映得脸上皱纹愈发深邃。
“上官少侠,久仰残霜剑派‘玄衣孤影,剑魄冰心’之风,今日得见,名不虚传。”老者声音平和,如长辈闲谈。
上官云奕转身,执礼简洁:“前辈过誉。不知深夜相召,所为何事?”他目光扫过老者,未感杀气或内力澎湃,反觉如寒潭深渊,莫测高深。
老者微微一笑,从袖中取出一物,非金非玉,是一块温润青玉令牌,其上以残云纹环绕“敕令”二字,背面则是一道清晰剑痕,剑意流转间,竟隐隐与残霜剑派剑意有几分相通。
“此乃‘江湖敕令’。”老者将令牌递过,“老朽此来,代朝廷,亦代这漕河两岸百姓,向残霜剑派求援。”
上官云奕接过令牌,触手冰凉,却能感受其中郑重与力量。“前辈请讲。”
“漕运总兵官钱义,昨夜在天井闸官船被刺,身首异处,现场留有‘清运使’血书挑衅。”老者语气沉凝,“凶徒手段决绝,来去无踪,已非凡俗武力能及。更棘手的是,钱义之死牵扯甚广,若以常法彻查,恐引朝野震荡,漕河不宁,最终苦了倚仗漕粮为生的黎民百姓。”
上官云奕目光微动:“朝廷的意思是?”
“朝廷需要一股寒锋,斩断这漕河乱麻。”老者直视上官云奕,“残霜剑派素来秉持正道,超然物外,门下弟子皆以‘斩邪扶弱,残霜不染’为念。由贵派介入,既可追查真凶,震慑宵小,又能避免朝堂势力倾轧,殃及无辜。此乃两全之策。”
“为何是我?”上官云奕问。
“因你恰在左近,更因你是上官云奕。”老者眼中闪过一丝睿智光芒,“据闻少侠三年前曾独闯北漠,一剑冰封肆虐边关的‘狼牙部’,救回被掳边民数十,威名早已传遍江湖。此事关乎民生国计,非大勇气、大决断者不可为。”
他话锋微转,声音更低:“况且,老朽听闻,贵派一位隐居多年的师叔祖,早年遗失的一本《残霜剑诀补遗》手稿,似乎与钱义有些关联。钱义发迹前,曾在江南收罗古玩字画,那手稿……或在其藏品中。”
上官云奕心神一震。
《残霜剑诀补遗》乃派中秘传,数十年前因故遗失部分,始终是门派憾事。
老者适时取出一封密信:“此间事了,老朽可担保,手稿必当完璧归赵,送归残霜剑派。此外,贵派在北地几处矿脉与当地豪强的纠纷,官府亦可出面斡旋,保贵派产业无忧。”
上官云奕摩挲冰凉青玉敕令,感受其中责任与承诺。他想起师门教诲“剑之利者,为国为民”,想起漕河上可能因动荡而饿殍遍野的惨状,也想起那本关乎剑派传承的《残霜剑诀补遗》。
片刻沉默,他将敕令郑重收起,玄衣无风自动:“敢问前辈,‘清运使’留下了何话?”
老者提灯转身,光影将身影拉长,融入殿外夜色,唯平和声音清晰传来:
“贪渎之血,可涤漕河乎?”
话音袅袅,人已远去。
上官云奕独立破庙,指尖轻抚腰间剑柄残云纹。殿外月光清冷,落于玄衣之上,恍若寒霜凝结。
“以血涤河,终是下乘。”他低声轻语,眼中却已一片坚定,“我残霜剑派之剑,当如寒锋,斩邪除恶,亦当如玄冰,存正气于人间。”
身形一晃,若寒夜流风,悄无声息消失在河神庙外。
看来这桩悬案,江湖中人势必要插手,必须尽快上报门派。
……
西安的三伏天最是折磨人。
肖泽东在键盘上敲下最后一个句号,窗外天已透出朦胧灰白。连续熬了三个通宵,眼皮沉重如灌铅,意识在清醒与混沌间浮沉。
他刚松懈,手机猝然震动,屏幕在昏暗中迸出刺眼光芒。眯眼看去,是编辑。
接通后声音急促:“稿子呢?这个月稿费不想要了?”又尖又利,刮得耳膜生疼。肖泽东闭眼,指尖无意识收紧,编辑还在喋喋不休,每字都像小锤敲打紧绷神经。
他猛地掐断通话,将手机甩向沙发。手机在布料上弹跳两下,终于沉寂。他甩了甩因长时间打字而僵硬的右手,关节发出细微声响,随后整个人向后仰,瘫进椅子里,任由疲惫如潮水淹没。
他今天本要交稿,编辑一通电话,让他彻底放弃这念头。
催催催,催什么催?比阎罗王还会催命。
我就是一普通社畜牛马,吸我精气对那些这些上层人士能有多大好处?
“这日子可真是越过越没意思了…”肖泽东哑声喃喃。
起初笔下流淌的是久违的自由,不知从何时起,连这片最后净土也开始变味。
他忘了最初提笔,不过是想让日子好过一点。
日头渐暗,肖泽东终是抵不住如潮倦意,沉沉睡去。
模糊中,一道机械音响起。
【火武系统重启……】
金陵城。
檐下铁马骤然铮鸣,夜雨滂沱如注。
肖泽东的意识在混沌中沉浮,仿佛被困在两段人生的夹缝里。不知过了多久,他猛地睁开双眼。
映入眼帘的是古雅的雕花床幔,空气中弥漫着清冷的檀香。烛影在绣金帐幔上摇曳,恍惚间只觉无数张面孔层层叠叠压进脑海。他喉头干得发痛,每一口喘息都带着血腥气。
“三少爷!您、您总算……”
带着哭腔的嗓音刺破混沌。
他勉强转动眼珠,见个梳双髻的小丫鬟扑在踏板上,眼泪把青罗裙浸深了一片。更外围站着十来个人,有抹泪的婆子,有捧药箱的医官,还有几个劲装汉子按着刀柄,目光如电扫视四周。
陌生的记忆如决堤洪水冲进脑海。
残霜剑派。听风崖。年方十七的三公子上官负雪从百丈悬崖坠落。
上官负雪少时天纵奇才,六岁能诗,十岁自创剑法,名动江湖。自结识柳七后性情大变,终日游冶,声名日损。昔日剑道奇才,终成金陵城中最纨绔的浪荡子。
“水……”他嘶声说出的第一个字便把自己惊住了。
这分明是不同于先前老陈的少年嗓音,虽是带着沙哑,却仍听得出少年气息。
更多画面涌现:演武场上,兄长上官云奕执剑而立,玄色劲装衬得身形如山岳般沉稳。“负雪,剑再抬高三分。”那声音总是温和却不容置疑。二姐上官雁,红衣白马,回身射箭时墨发飞扬,箭簇破空的锐响犹在耳边。
可他是肖泽东。明明方才还在心烦意乱地吐槽着社畜生活,谁知怎的下一秒就穿越了。
他试着动弹,剧痛立即从四肢百骸传来。小丫鬟慌忙扶住他:“您别乱动!秦先生说您肋伤势甚重,能捡回命已是祖宗保佑……”说着又哽咽起来。
透过人群缝隙,他瞥见铜镜里模糊的人影。
肤白稚子面,圆眸灵动,眉眼精致的若画中仙,活脱脱一副少年才生的灵动面容。只是这样一张脸上,偏偏额角多了一道狰狞的伤口。
他已顾不得去管这张陌生到全然无印象的脸了,因两种记忆在颅内厮杀,使得他头脑昏胀。
属于肖泽东的理智在尖叫不可能,属于上官负雪的本能却让他认出眼前每个人:小丫鬟是侍女碧落,端药的是管事刘嬷嬷,按刀的是护卫统领赵刚……
他闭目消化着信息。
残霜剑派乃江湖四大剑宗之一,树敌不少。而现在,他竟成了这个漩涡中心的三公子。
当肖泽东的记忆与上官负雪的肉身彻底交融的刹那,他忽然打了个寒颤。这少年坠崖前最后看见的,是自家剑派独有的残霜剑穗,在灰衣人腰间一闪而过。
不错,这是场蓄意谋杀。
而且似乎还是自家门派的谋杀。
就在这时,房门被猛地推开。上官云奕快步走进,玄衣上还沾着夜露。他眉宇间笼罩着一层化不开的凝重,与往日的冷峻大不相同。
“大哥?”上官负雪下意识地唤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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