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官云奕在床前站定,仔细端详他的面色:“伤势如何?”
“只是些皮外伤。”他并不打算将谋杀之事说出去。
一旁的小丫鬟碧落撇了撇嘴,面露急色,欲脱口解释些什么,却被上官负雪先一步拽住了胳膊,断了话头。
烛影昏黄,药气氤氲。上官云奕凝视着三弟苍白如纸的面容,喉结微动。他目光扫过少年肩胛处渗血的绷带,指节在袖中攥得发白,终是化作一声极轻的叹息,挥袖屏退侍立左右的丫鬟。
门扉合拢的余音在静室回荡,铜漏滴答声陡然清晰。他俯身靠近榻前,玄色织金箭袖掠过紫檀榻沿,带起凛冽的松香。
“负雪,”二字碾碎在齿间,气息沉如寒潭,“听着。漕运总兵官钱义那桩公案,今夜就要动身。”
少年猛然抬眼,扯动伤口倒抽冷气:“可是漕河...”话音未落,已被兄长截断。
上官云奕单膝抵在踏脚上,玉佩无声陷入锦褥,鼻尖仅距上官负雪眉眼两寸远:“若逢朔月未归,立即告知你二姐与母亲北上,在宗中护好自己,切莫再贪玩,招惹是非。”他自怀中取出一枚玄铁令,轻轻塞进弟弟掌心,“没有我的朱砂印信,纵使宗门十二道金令召你,也绝不可踏过黄河。”
少年指节触到铁令上未散的体温,忽觉喉头哽咽。尚欲追问,却见兄长已直起身,玄衣翻涌如夜雾,转瞬吞没在门廊外的凄风苦雨里。唯有榻边残存的松香,与掌心那枚淬着寒光的铁令,昭示着方才并非幻梦。
子夜风急,烛影乱摇。
房门又忽地被推开,一位衣饰素雅却不失贵气的妇人疾步而入,云鬓微乱,绣履沾尘。身侧随着个锦缎素衣的女子,眉目间自有端方气度,正是长姐风范。
那妇人径直扑到榻前,玉指轻颤地抚向上官负雪的面庞。眼中珠泪盈盈,未语先哽咽:“雪儿…为娘知你素日顽劣,心性野马似的收不住…”话音忽顿,见他浑身绷带,泪珠终是簌簌而落,“可这次怎就荒唐至此?竟将身子伤成这样…真真要了为娘的命啊…”
上官负雪只觉一阵熟悉暖香扑面,血脉深处的亲近油然而生。“母亲宽心,”他勉力扯出个笑,“孩儿知错了,往后定当谨言慎行,不再叫您忧心。”
妇人紧紧握住他的手,指尖冰凉。一旁二姐上官雁轻声道:“母亲为你忧心得整日水米未进,你且记着今日这番话。”
上官负雪心头蓦地一紧。
他虽口中诺诺,心底却蓦地泛起一丝虚怯与寒意。
虚者,这原身的主人恣意妄为,种下祸根,而今这因果却要由他这异世飘零之魂来承担;惧者,那暗处竟有人欲取这少年性命,此番侥幸得脱,来日祸端,又是否能次次躲过?
末了,窗外风声呜咽,仿佛还回荡着遇袭那夜的刀剑声。
……
残霜剑派这几日静得蹊跷。
上官负雪凭栏而坐,面色虽较负伤时红润几分,眉宇间仍萦绕着一缕病气。他的目光追随着庭中那抹锦缎素衣剑影渐渐出了神。
这已是上官雁今日第七遍练“霜残月冷”。剑风过处,连院内老树都震了三震。
“二姐,”他终于没忍住,“这个招式我会吗?”
上官雁闻言收剑而立,面朝上官负雪时面上竟带了几分不解:“负雪,你平日最是贪玩,纵使天赋极佳,练功也是草草了事,怎的今日对此感了兴趣?莫不是想要借机偷溜出去与那厮鬼混?”
上官负雪闻言暗自叫苦。二姐所指的“那厮”名唤柳七,是与残双剑派世交的异庸剑派小公子,本是这身子的总角之交。偏生此人是个风流种子,自幼便带着原主穿花度柳,将城里的秦楼楚馆当作自家书房走动。日子久了,竟养出个“混世魔王”的名头。上官家几位长辈提起柳七无不皱眉,奇的是原主偏偏与他脾性相投,两个纨绔子弟倒真成了刎颈之交。
无奈至极之际便低下了头:“二姐……”这声粘腻在还未痊愈的嗓间,绵绵呜咽,细若蚊音。
上官雁见弟弟有此反应,更是确定了心中所想,于是重了些语气:“大哥未有音讯,你就安心在家做好你的阔少爷,其余之事一概不论。”说罢便挪身回了房。
盯着二姐渐远的身影,上官负雪兀自地叹了口气。
好想用人生从无污点的身份活一次。
……
是夜,月华如水。
內院廂房窗外忽起三声鹧鸪啼,上官负雪推窗望去,只见一玉面朱唇,顾盼生辉的男子晃了晃手中的酒坛子。此人偏生站没站相,三分侠气里混着七分流气。这可不就是那柳七么。
柳七斜倚梅树,手中酒坛在月下泛着青光。
“亏你进得来。”上官负雪蹙眉。残霜剑派首卫素来严谨,今夜竟让这纨绔摸到了内院。
柳七轻笑,指尖弹在坛身发出清响:“你当我还似从前翻墙?”说着从怀中取出一枚玄铁令,“家父与你们大长老有三面之缘,借这药酒之名,总算讨了个人情。”
他跃窗而入,锦袍带落几片梅花。见上官负雪面色苍白,笑意渐收:“听说你坠了听风崖?”指节叩了叩酒坛,“这是青弦谷的‘回春酿’,专治内伤。”
上官负雪接过酒坛,泥封上果然烙着青弦谷的朱雀印。
酒封朱砂印犹湿。
上官负雪想起母亲今晨亲手系在他腕间的五色丝,丝线內缠着道门符纸。她指尖凉得似玉,反复叮嘱莫近水火,可父亲书房彻夜的灯火,分明已烧了七个昼夜。其又为何故?
柳七自顾自斟了两杯,琥珀色的酒液在月下泛起涟漪。
“你二姐今日又在练剑?”他忽压低声音,“我进来时,见演武场剑气冲天。
窗外忽闻巡夜足音,巡夜梆子突然迫近。
柳七发慌一瞬,喉间些许干燥,举杯的手悬在半空。上官负雪袍袖无风自动,一缕指风精准拂灭烛火,房内霎时陷入黑暗。黑暗中,上官负雪思索着方才的问题,试图摸出线索。
待得脚步声渐远,他方压低嗓音道:“往日私闯之罪可免,惊扰之过难饶。明日我自当向二姐陈情,望你谨记我方门规。”语气虽冷,指尖却将一枚解酒丹悄然弹入对方杯中。
此言一出,柳七执杯的手微微一滞。
这位上官三公子今日言行着实蹊跷。往日相见必是眉眼含笑,恨不得黏在他身旁说尽江湖趣闻,此刻却似换了个人。他不动声色地晃着杯中酒液,只见那丹药遇水即化,满室悄然漫开当归清香。
上官负雪将他神色变幻尽收眼底,心下雪亮。这具躯壳里装着的到底是在互联网时代浸淫三十载的现代灵魂,察言观色的本事早练得炉火纯青。当下心念电转,故意将嗓音放得懒洋洋的: “看在这坛酒的份上,这次便不与你计较。”
说罢顺势落座,执壶的动作却泄了底。那分明是常年点外卖的手,斟酒时险些泼出杯沿。他忙仰头饮尽以作掩饰,烈酒入喉的灼痛感逼得他眼角微红,面色渐的红润起来,却在放下酒杯时强自挺直腰板,试图撑出几分江湖气概。
柳七看乐了:“上官公子今日怎的不胜酒力?”
肖泽东本是饮酒的惯家,可这上官三公子的身壳年方十七,喉舌尚且稚嫩。往日推杯换盏间,不过是为在柳七面前强撑门面,每回皆要提前服下醒酒丸,离席后少不得要吐个天翻地覆。偏这柳七是个直肠子,见少年人饮得爽快,只当是自己亲手调教出的酒中知己,眉宇间常带着三分得意。
念及此节,上官负雪喉间忽地溢出一声轻笑,这笑声里带着三分自嘲七分恍然,倒像是看破了什么尘缘旧梦。
柳七在旁看得分明,今日的上官三公子确与往常不同。
眉宇间竟透着几分长辈才有的洞明,连训诫起人来都带着前所未见的章法。他方觉诧异,转念又自行开解。人大病初愈后性情稍改也是常理,便如春雪消融总要带走些旧年痕迹,实在不必深究。便又兴致勃勃饮起了酒。
夜露渐浓,三坛药酒已空其二。给伤者带的疗伤之物,倒教柳七饮去大半。幸得先前暗中弹入他杯中的解酒丹,否则这人怕是要醉倒在内院青石板上。
上官负雪望着瘫在竹椅上的柳七,正盘算着如何将人送走,却见对方忽然撑起身子,扯住他衣袖嘟囔:“好兄弟,随我回异庸剑派去,今夜定要教你见识西域新来的胡旋舞姬...”
他本能要拒,这副少年身躯里却涌起一阵陌生的雀跃。
原是残存的本性在作祟。转念一想,既然天意许他占了这副皮囊,何不替这早逝的少年纵情活上一回?当下哑声回道:“依你便是。”
……
异庸剑派内里气象果然与残霜剑派大相径庭。
但见楼阁间悬着琉璃风灯,照得九曲回廊亮如白昼,远处隐隐传来琵琶弦动,空气里浮着酒香与脂粉气。虽已近子时,往来弟子仍络绎如织,倒像是把金陵夜市搬进了门派之中。
这番景象落在那现代灵魂眼中,恰似倦旅忽逢桃源。肖泽东只觉连日来在残霜剑派积压的沉闷顿时消散,连这副少年身躯都轻快了几分。
倒也怪不得这身子主人喜随柳七,换我我也愿意跟着。
“负雪,我带你看那舞姬去!”少年人酒已醒了大半。
“不必,有些倦了,先休息吧。”
柳七自知无理,无奈点头作罢。
异庸内院的厢房门扉轻掩,柳七攥着枕褥欲铺张,对视时竟被上官负雪一个眼神定在原地。
“你我皆非稚童,同榻成何体统?”
这话如细针刺得柳七心头一颤。往日里三公子总缠着他抵足夜谈,如今却连同榻都不可。柳七喉结滚动半响,终是抱着锦被悻悻退开三步,浑似被抽了筋骨。
究竟心疼上官负雪病体,柳七默默叹了口气,主动将厢房让给了上官负雪。虽说一开始就没想着在这厢房内住,但他也没客气,一句“多谢”便欲解衣逐客。
上官负雪透过窗纱见那落寞背影渐远,不由抚额。这具身体残留的依恋仍在血脉里窜动,但现代人的界限感到底占了上风。
只能怪这世事无常喽,少年人要多磋磨磋磨心性才是。
上官负雪在锦衾间辗转,心头似被无形丝线层层缠紧。长兄夤夜奉密令查案,漕运总兵官血案未破,这金陵城表面歌舞升平,暗地里却似一张蛛网,稍有不慎便是万劫不复。
似乎这桩大案一日不破,便会一日压的他心头不畅。
残烛明灭间,无奈这副身子终是精力不济,脑中逐渐亏空,伴着将尽的灯花便沉了梦境。
……
残霜剑派。
子时方交,寒月如钩。
一声警哨骤然撕裂夜幕,凄厉如鬼泣。随即火光四起,喊杀声、金铁交鸣声、垂死哀嚎声汇成一片。残霜剑派七十二年的清修之地,顷刻沦为修罗场。
“护住三公子与夫人!”院外传来上官雁的清叱。数十名首卫不顾箭雨刀丛,拼死冲向内院三公子的厢房。殊不知那雕花门内早已空寂,上官家那位三公子竟不知所踪。首卫们这一冲,反倒将自己陷在了绝地。蒙面杀手趁势合围,刀光过处,血溅青砖,竟是无一生还。
昔日钟灵毓秀的山门此刻已成血海:黑衣杀手如潮涌至,逢人便砍;那些朝夕相对的师兄师姐,转眼已成了横陈的尸首;巍峨殿宇在烈焰中轰然倾颓,梁柱崩折之声不绝于耳。
“走!”上官雁浑身浴血,手中长剑化作一道银练,“所有残霜弟子,速往后山密道!”
话音未落,数道黑影已破开防线直逼而来。上官雁剑走偏锋,招招皆是与敌偕亡的杀着。剑锋过处,必见血光。
见长久无胞弟踪迹,心急如焚,她将母亲托付至弟子们,独身一人拼死杀至内院,入目却是满地弟子尸骸,独不见胞弟踪影。正待抽身,忽见寒芒一闪,快得不及瞬目。上官雁身形微滞,剑尖拄地,胸前素衣缓缓洇开一朵血莲。
檐角残月依旧清冷,映着她渐失神采的眸子。远处传来最后一声殿宇坍塌的轰响,仿佛为这百年剑派的覆灭敲响了丧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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