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霜剑派满门被灭的消息,如朔风卷地般扫过金陵城。
不过半日工夫,茶坊酒肆间已沸反盈天。这门派虽以侠义著称,然江湖恩怨纠缠数十载,仇家甚众。
如今骤遭此劫,众人皆在揣测究竟是哪路豪强,竟有这般雷霆手段!
等上官负雪得知消息赶到门中时,门派早已是回天乏术。
残霜剑派依山而建的亭台楼阁,此刻多半已化作断壁残垣。上官负雪踩着浸透血水的青石板,每走一步都觉得有千斤重。转过抄手游廊,但见昔日开满白梅的庭院里,横七竖八倒着十余具尸首。
他的目光忽然定在三生石旁。
但见上官雁背倚假山而坐,青衫早已被血浸透,却仍保持着执剑的姿态。她脖颈微微后仰,露出颈间那枚雁形玉佩。
上官负雪记得,这是去年他亲手为她系上的及笄礼。此刻玉佩已碎裂大半,仅剩的残片在火光中泛着凄冷的光。
“二姐...”上官负雪踉跄上前,伸手欲扶。指尖刚触及衣袖,那身影便缓缓倾倒。他慌忙接住,只觉得怀中身躯冷得像块寒玉。
他跪在血泊之中,指尖悬在半空,迟迟不敢落下。
明明昨日这时辰,二姐还在日光照拂下翻飞着素衣衫,剑锋掠起寒芒点点
——
“这招‘日下听霜’重在腕劲,”她挽了个剑花,霜刃堪堪停在他眉心三寸处,“雪儿看仔细了。”
她发间银簪随着动作微微晃动,簪头的玉蝶仿佛随时要振翅飞去。
——
可此刻,那只玉蝶已然碎裂。二姐安静地倚在假山石上,青丝散乱,唇角还凝着未干的血迹。
他颤抖着手,想要拭去她颊边的血污。指尖刚触及冰冷的肌肤,忽然触到一丝异样。
轻轻掰开二姐紧握的左手,见指缝间死死攥着半截玄铁令牌。令牌边缘参差不齐,显是被人生生掰断,上面以阴文镌刻着“朔风”二字,字槽里还残留着暗红的血渍。
还未待看得更仔细些,假山后便传来细微的窸窣声。来不及悲伤,上官负雪轻放二姐尸身,胡乱抹了把泪,执剑猛地挑开枯藤,剑尖在那人冰冷眉宇间停留片刻。
此人是赵嬷嬷。
她的喘息声越来越弱,却仍死死护着那个鎏金木匣。
“夫人...往剑冢...”老仆用尽最后力气将木匣推到他面前,“这里有...有...”话音戛然而止,老仆也去了。
上官负雪麻木地打开木匣,只见里面整齐叠放着母亲日常佩戴的素纱披帛,上面放着一封火漆密信。令他心惊的是,披帛上竟绣着与那半截令牌上如出一辙的“朔风”二字,针脚细密,显是精心绣制。
他展开密信,熟悉的簪花小楷映入眼帘:
“雪儿:
若见此信,娘已赴剑冢。莫要寻我,速往金陵寻你舅舅。切记,莫信朔风阁,莫近玄武湖。你枕下暗格中有半枚虎符,可调.”
信笺在此处戛然而止,末尾带着仓促的墨渍,显是写信时突生变故。
上官负雪猛然起身,望向后山剑冢的方向。他执剑欲往,忽地窜出数道黑影。这些人皆着玄色劲装,面覆青铜面具,为首之人冷笑道:“上官夫人好算计,可惜...”
话音未落,上官负雪已欺身而上。剑光乍起,如残霜凝雪,正是残霜剑法最后一式"霜天晓角"。这一剑快得超乎想象,黑衣人慌忙举刀格挡,却觉腕间一麻。
“你...”他惊骇地看向自己齐腕而断的右手,还未及呼痛,剑锋已没入咽喉。仅三招,剩余黑衣人一个不留。
瞬息间,远处传来一声凄厉的鹰唳。上官负雪猛然抬头,见夜空中数只苍鹰盘旋许久方才离去,翅羽在跳动的火光中泛着诡异的金芒。
这绝非山中常见的品种。
上官负雪拭去剑上血珠,头也不回地奔向剑冢。月光照在他苍白的脸上,那双总是含笑的眸子此刻冷如寒霜。
他将那块断令又拿起看了看,指尖抚过“朔风”二字时,忽记起去岁寒冬,确实有个自称来自朔北的商队在派中借宿三日。当时为首的是个总是戴着斗笠的汉子,腰间似乎就挂着这样的令牌。
思虑着,细雨又淅淅沥沥地落了下来,冲刷着青石板上的血痕,却冲不散这弥漫在空气中的血腥气。
上官负雪立在倾颓的月洞门前,望着手中这半截令牌,又回头看了眼二姐安详的遗容,孤身前往剑冢。
心中已是暗自立了誓。
残霜剑派的血不会白流。无论仇家是谁,这代价都得一分不少的受了。
此时上官负雪已入至剑冢深处,七十二盏鲛油灯无风自燃。
只见母亲跪在七星阵眼中央,錦緞衣袂如白蝶敛翅。他踉跄上前三步,忽听得金石摩擦的异响。
萧桃夭闻声抬头,露出那双被换成琉璃珠的眼瞳。珠内金芒游动,恍若活物。
“别过来...”她唇齿间渗出黑血,“娘身上...都是机关。”
上官负雪僵在原地,看着母亲心口那支玉尺随着呼吸微微颤动。尺身刻着的漕运图上,济宁闸口处嵌着的虎符正发出幽蓝光芒。他想起儿时伏在母亲膝头认舆图的时光,那时这双手还带着兰香,会温柔点在他额间。
“钱义那三十万两...”萧桃夭突然剧烈咳嗽,琉璃珠内的金芒疯狂窜动,“就藏在闸槽暗格里...《清运底簿》记载的不仅是贪墨...”
她话音戛然而止。上官负雪眼睁睁看着七根银针从她后颈钻出,针尾缀着的血珠在灯光下泛着诡谲彩光,而这正是二姐擅长的七星定魂针。他想上前拔针,母亲却厉声喝止:“站住!这针连着心脉...”
话音未落,萧桃夭突然仰头喷出漫天血雾。血滴落在青砖上,竟燃起幽蓝火焰。上官负雪发疯般扑上前,却见母亲双手死死抠进地面,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漕银...关乎北疆三万将士...”她每说一个字,唇间就涌出更多黑血,“朔风阁是...”
最后半句话化作血沫。
上官负雪跪在母亲面前,看着她渐渐僵直的身躯,竟连触碰的勇气都没有。
他颤抖着伸手,在触到母亲衣角的瞬间,那支玉尺哐当落地,裂开的管腔里滑出半幅绢帛。
窗外鹰唳骤起。上官负雪攥紧裂帛,任虎符的棱角刺入掌心。鲜血顺着漕运图的纹路蜿蜒,恰好流过济宁闸口。
“娘...”他对着萧桃夭的尸身哽咽,最终却只挤出破碎的笑,眼眶中早是噙满了泪水。
长明灯忽明忽暗,将青年扭曲的影子投在壁上,恍若挣扎的困兽。
姊、娘已死,其余残霜弟子已逝,家主未归,大哥无音讯,这残霜剑派一时竟成了无主之地。
上官负雪失神,跪坐在地上,眼神涣散,身上似有万蚁啃食。
残霜剑冢内,鲛油灯将七十二道剑影投在石壁上。柳七带着异庸门弟子闯入时,正见上官负雪跪在七星阵眼旁,肩头落满从穹顶裂隙飘下的碎雪。
阵眼中央,残霜家主夫人萧桃夭保持着端坐之姿。素白衣衫如冻僵的蝶翼,心口插着的玉尺已凝满霜华。最令人心惊的是她微仰的面容。唇角凝着冰珠,眼睫覆着白霜,竟似在凛冬中安睡的玉雕。
柳七摆手止住身后弟子,独自踩着满地冰碴上前。他看见挚友的背影在微微发颤,染血的五指深陷青砖缝隙,指节绷得青白。那些惯常的玩笑话在喉头转了转,最终化作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
“三郎。”他轻唤着幼时称呼,将大氅披在上官负雪肩头。俯身时瞥见萧夫人紧握的右拳,指缝间露出半截焦黄纸页,其上“漕银”“朔风”等字迹被冰晶封存。
上官负雪突然抬手按住他手腕,力道大得惊人:“别动她...娘亲身上都是七星锁魂针。”声音嘶哑如碎瓷相刮,“针尾还缀着淬毒银铃。”
柳七顺势蹲下,假借整理衣摆拂过地面。指尖触到青砖刻痕,竟是套精密的闸口机关图。他望着萧夫人凝固的仪容,忽然想起去岁元宵,这位夫人还笑着给他们的桂花糕夹馅。
“伯母最后...”他斟酌开口,却见挚友从怀中取出裂开的玉尺。尺身漕运图间,济宁闸口处的虎符凹槽闪着幽光。
“三十万两。”上官负雪失神道,“柳七,你说这三万将士的卖命钱,够不够买我满门性命?”
窗外风雪骤急,将剑冢外的打斗声裹挟而来。柳七闻声按剑起身,眼神掠过萧夫人鬓边时,突然瞥见她耳后暗藏的金线,那分明是异庸门秘传的"牵机引"。他呼吸骤乱。
但时间紧迫到容不得他多想,他狠力将上官负雪从地面上拽起,随着异庸门弟子杀出重围。
残冬深夜,异庸门客院。
上官负雪在锦被中睁开眼,帐顶绣着的松鹤纹在昏灯里微微晃动。他偏过头,看见个绾双鬟的婢子正支着额角打盹,手边药炉白汽袅袅。
他方欲撑坐起身,肋间骤然抽痛,喉间漏出半声闷哼。那婢子立时惊醒,杏眼里还带着惺忪,待看清情形,倏地亮起来:“阿弥陀佛!您可算...”话到一半急急咽住,转身朝窗外轻唤:“快禀少爷,就说三公子醒了。”
檐下立即响起细碎脚步声,伴着环佩轻撞渐远。那婢子回身欲扶,却见上官负雪已自行靠坐起来,苍白的指节紧紧攥着衾被,目光落在窗外那株枯梅上。
枝头积着薄雪,恰似残霜剑派练武场边的老梅。
“今儿是腊月廿三。”婢子悄声递过温茶,“您昏睡这两日,我家少爷天天守到三更天。”
茶气氤氲中,上官负雪忽然凝住。他看见婢子递茶时袖口滑落,腕间系着五色丝绳。正是去岁漕帮闹事时,柳七给受灾船工家属的认亲记号。
窗外传来急促脚步声,他不动声色松开衾被,任那截从母亲玉尺中取得的绢帛滑回袖中。当帘栊被猛地掀开时,他已恢复成那个重伤初愈的世家公子模样,唯有在柳七抓住他手腕时,指尖几不可察地一颤。
“总算醒了。”柳七笑着,眼圈却泛着青,“再不醒,我都要去大相国寺抢舍利子了。”
说罢坐在床沿:“你刚一回来便昏了过去,知你近来身子弱,便叫香儿为你熬药,凉了就再热,放久了就再熬。”他示意婢女香儿将药端来,拿过后转身递给了上官负雪。
上官负雪盯了那药汤一会,垂目轻笑,咽回喉间血腥气,才端起药汤喝了个干净。柳七见他喝的干净,心中一阵感动。
上官负雪方饮罢参汤,抬眼见柳七腰间悬着枚紫玉。那玉色深浓如凝血,在灯下泛着诡谲流光。
“这玉佩倒是别致。”他虚虚一指。
柳七闻言解玉,漫不经心拎着绦绳晃动:“我爹从西域弄来的护身符,说是什么...七命琉璃。”紫玉转到他指尖,竟映出虹彩,“要是负雪喜欢...”
话音未落,上官负雪已按住他手腕:“既是伯父心意,岂可转赠。”他撤回手,袖中绢帛无意间擦过玉面。霎时帛上“漕银”二字竟渗出淡金痕迹,转瞬又隐去。
这么说倒是让上官负雪想起来,柳七前些日子说最近这异庸剑派新来了胡旋舞姬,恰好便是西域的。
柳七浑不在意地系回玉佩,紫玉正落在他旧伤处。
上官负雪朦胧中记起,去岁漕帮火并时,柳七左腹那道深可见骨的伤口,愈合速度快得异乎寻常。
又是这“漕”字。
这漕河残舟悬尸案到底与残霜剑派有何关系?
“说起来...”柳七突然凑近,“你方才碰到这玉时,它好像烫了一下。”
上官负雪身心头猛然一动,各种疑一时尽数涌了上来。
窗外积雪压折枯枝,发出清脆断裂声。两人目光在药雾中相接,一个带着纨绔子弟惯有的散漫,另一个眸底却掠过剑影。
漕河现悬尸,又隐约中诏告着其牵扯到残霜灭门血案。
上官负雪望向济宁方向,母亲临终守护的虎符在袖中发烫。
上官负雪心下一定:“柳七,明日我要起程去寻大哥,你可愿同我一起?”
柳七扑朔着眼睫,犹豫不决。但想到这残霜灭门案似乎也与自己门派有关联,且处处透漏着诡异,少年人总是喜风雨的,旋即便咬牙应了下来。
三十万两漕银的秘密,残霜上下五百六十一条人命,总要有人讨个明白。若不以身入局,如何才能沉冤昭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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