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刻,白景梦觉得浑身的血都冻住了,天地倒悬。
那样的笔锋!那样的字迹!如若不是没有书写过题字的记忆,他定是要以为这就是出自于自己之手!
对!这不是他写的!是那个人写的!
年幼时的记忆像潮水卷岸般排山倒海地拍来,他觉得头疼得像要炸裂......小小的烛火,小小的微光,他为了让宗主高兴些彻夜彻夜地练习字帖,他写不好宗主会用厌恶的眼神看他,他写好了宗主的温柔确实那么虚空又缥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白景梦以前总是想为什么,又总是想不明白,他不知道是自己哪里没做好,也不知道要怎样才会得到认可。然而可笑的、真正的事实是他无论如何都得不到认可,因为和宗主相遇的开始,他就不再是他自己了。
白景梦怔愣了很久很久,又沉默了好长好长一段时间,他想这时候的自己应该说什么做什么,应该流露哪些情绪,到最后又决定什么都不做什么都不想。
心是空空的,仿佛一敲还能荡出回音。
出门左拐,白景梦找了个靠树的地儿一屁股坐下,静静地仰天发呆,他不再找小黑狐,也不管劳什子的禁地宗规了。他不知道这些事,也不去追究其中缘由,他又开始装傻犯糊涂了,等到点儿了就可以一头仰倒在身侧的树叶堆里睡觉。
白景梦的意识渐渐地模糊了,难受随着睡意而变得朦胧,在进入梦境的刹那甚至还会获得些许欢悦。像是回到了许多年前,下午的天光耀眼,他依旧是个小乞儿,宗主,那个穿着流云白衫的仙人会从天而降。
白景梦感觉到可以依靠的人来到了自己身边,虽然天有些凉,但他可以把身子窝在仙人温暖的怀抱里,他慢慢地睡去,如果再也不会睁开眼......他还是用力地睁开了眼睛,只睁开了一道细缝,眼皮重得像是被针线缝在了一起。
血红色的长衫,金丝的月霁,乌黑的长发......银色耳链......银色耳链......白景梦没能看得更清楚,疲惫的睡意将他压倒,最后只记得悠悠月光下,这个人的下颌轮廓好看得能颠倒众生——
七年前的白景梦还是个小乞儿......哦不对,说好听点叫小乞儿,说难听些简直是过街老鼠人人喊打。
这小破孩儿成天有事儿没事儿就去花圃里偷花卖,偶尔会去湖里钓钓鱼捉捉虾,但更多的是跑别人院墙外打果子吃,城里的商户人家大都有种果树的习惯,一年四季果子个个不重样。白景梦在乞丐帮会里混得如鱼得水,什么看不惯的看得惯的,都被他那点长袖善舞的小把戏给糊弄了。
日子每天都过得很欢脱......看似很欢脱,反正天气好的时候捡垃圾吃,天气不好的时候捡垃圾吃被狗追。
在沦为乞儿前,他生在一个贫瘠之家,食得不算太饱,穿得......倒也是寒得不能再寒,可那时候的日子才叫真的欢脱,不说父母有多好多好,至少亲人都在,他也懂事不调皮,成日里还没狗追他,相反他和一只吃杂食的大黄狗是好朋友,什么话都给狗说。
和白氏宗主相遇的那日天气不错,阳光明媚,流自城内开大会。
大街小巷风风火火,教池游苑,绣户珠帘,数不清的大辇当街而过,长鬃骏马御路相行,欢呼声把笑声都压了下去,表示乐彩喜庆的纸花飘得满地都是,被风吹得翻飞漫卷,衣着绮丽的女子奏琴轻舞在游车上,周围尽是人挤人的浪潮。
这些都是为了表达对白氏仙宗的感谢和恭贺。
一个月前,流自城一带接连发生了数十起命案,只有死没有伤,妖有十余左右,人有七八。而白氏仙宗作为当时接任的仙门之一,不仅迅速查明了原因,甚至妥当解决了这桩揭单,由此白氏仙宗名声大起,成为四方绝门之一。
流自城的所有百姓都为了庆祝恶鬼拿下而兴高采烈,城中的驻地使馆也由原本负责流自一带的苏氏仙门换做了白氏仙宗。
小乞儿当然也凑热闹去了,因为当天能在街巷口捡到不错的吃食,并且还没有恶犬相追。他吃着裹了层泥巴的窝窝头,踮脚探头地向人群中间望去。全是清一色的后脑勺,以他的身高根本就法看见道路正中是个啥情况,只能凭着那些摇晃折光的珠帘来判断马车正一辆接一辆的缓缓驶过。
其实他对于这些都没所谓的,他不信神自然也不信什么仙宗门列,他最苦难的时候没有人来救他,神也没有。
“宗主,您看白宗接下来的事宜......”马车内的白氏子弟说。
被称为宗主的男人淡淡瞌眸,他不说话,也无任何表情,天光从车厢的帘子透进,他的脸上明暗交错。
“是。”那名弟子作揖行礼,也不再说话。
白氏仙宗宗主白致远就是这样一个男人,他很少说话,也很少流露出冷淡以外的情绪,但他并非飘渺悠远的仙人,而是一座千年不化的冰山,因为他的湛蓝色眼睛冰冷且深寒,叫人看不透他在想什么,也不敢揣测他在想什么。没有人见过他笑,也没有人见过他恼怒,仿佛这个人的心脏在很早以前就冻在了再不可寻的冰海底下。
马车外百姓贺声不断,人声鼎沸,马车内白致远置若罔闻,无动于衷,目光像穿过了帘子看到了很远很远的地方。
风忽如其来,帘子轻飞飘摇,百姓们都看到了这位白氏宗主的相貌,于是欢呼声更大了,所有人都更加热情,他们把淡然当做不食烟火,把冰冷当做仙风道骨,他们觉得这位宗主就是仙人,真正的仙人,无可替代......即使很早以前,他们还觉得苏氏的宗主也是仙人,无可替代。
然而就是一瞬息,一颗微小的石子投入了冰湖,涟漪荡开,冰都化了,轻柔而珍重。与白致远同车的那位白氏弟子发誓,这一眨眼的温柔的是他前七年后余生再不曾见过的,那样的温柔,小心翼翼又缱绻缠绵,若是比作秋水都略少几分情切。
下一刻,白致远从车厢内腾跃而出,就像所有仙侠话本中形容的那样,白色的衣袂翩起,黑色的散发飞扬,他的眼眸是冰清平湖的湛蓝,他的眉宇带着若有似无的笑意。天光就在他的身后,落下的一瞬万丈光芒,把人的眼睛都明亮了。
所有人都惊诧了,在他们眼里,这就是真仙降世的情景。
小乞儿觉得头顶有风,他抬头去看,手里的半个窝窝头都掉了——
他不知道,这一刹那是改变了他一生的刹那,在那抹耀眼的阳光下,有人向他伸出了手,说要带他回家。
“诗讣,你可愿与我执手归家?”
许久,小乞儿把手心在身上用力抹了一下,伸出去,仙人握住了,将他揽进怀中。
白景梦睁开眼,醒了。几朵还嫩的花芽幽幽地飘落进了窗,他仰头看着,呆呆地回想那个记忆深刻的梦,小黑狐安静地窝蜷着休憩,尚未燃尽的白氏檀香缭绕梁檐。
一人一狐相安无事,白景梦懒得去想昨晚是怎么回来的,房间里的白氏檀香是谁点燃的,是谁帮他盖了被子,又是谁替他褪了衣衫——怎么可能懒得去想,他只是没想好怎么问,自也无从开口。他不怕翎的别有所图,也不怕翎的城府深沉,可是他一时半会还真不想看见和宗主一样的目光,即使翎只流露过一次,在两个人最初打照面的时候。
屋外有人敲门,动作很轻,喊话的声音也很轻,甜糯糯的,有几分像姑娘家,白景梦隐约听到了一句“景梦师兄”也就知道是谁了,整个灵溪谷除了兰凌,没人会这样的称呼他。
兰凌在屋外敲了好一会儿门,竖着耳朵也没听见屋内有什么动静,他想了想,叹了口气,准备转身离去。
“兰凌?什么事?”白景梦拉开门,顿了顿,“怎么?颜蕴没和你一起?”
“嗯,颜蕴弟弟他......”兰凌回过头来,大惊失色,“诶?!景,景梦师兄你怎么了?怎么好没精神?”
“啊,昨个儿睡晚了,才起。”白景梦抓了抓头发,两眼黑青,他往旁边挪了个位置,示意兰凌进屋讲话。白景梦走进屋,提壶倒了两杯茶水,又从桌底抽了根板凳一屁股挪下,小黑狐跳进他的怀里,他推了一杯茶水给兰凌。
“怎么了?什么事儿?”白景梦喝了一口茶水说。
“是......是关于云芳秘境的事。”
“什么?!”白景梦一口茶水全喷了出来,昨晚的事儿太闹心了,以至于他把云芳秘境的事都给抛到了脑后......不对不对不对,这路费都没有,怎么去云芳秘境?白景梦瞪大了眼睛。
兰凌惊喜道:“景梦师兄是有兴趣吗?!”
“废话,谁没有兴趣?”白景梦想也不想就说,“都说那里面的稀奇玩意儿多了去了,既然人生在世,又幸入仙宗,为何不去?”
“那那那景梦师兄能与我同路吗?”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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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蛛丝马迹(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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