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死了。”
过了好长时间,白景梦才接着上一句话说道,声音平静得仿佛这件事就和吃饭喝水一样。
确实和吃饭喝水一样平淡。白景梦无论如何都记忆不起爹娘死之前到底发生了什么,他对十多年前那个黑漆漆的夜晚只有这么丁点儿少得可怜的记忆。对于爹娘也只有这么丁点儿少得可怜的记忆。他甚至不记得爹娘的模样,也不记得爹娘临终前用着何种眼神看自己。
无数次、无数个日夜,他都努力回忆,却永远像是被一张黑幕紧紧包裹住了,唯一记得的只有醒来后的爹娘。仿佛被人活吃了血肉,不大的屋子里全是血,他的身边是死掉的大黄和两具贴着血皮的枯骨,枯骨没有眼睛,被两个黑色的窟窿替代了。
他浑身上下全是湿得发凉的红色血水。
白景梦每次想起这个场面,心脏都仿佛被一只手紧紧地攥着,即使神色没什么变化,但呼吸明显急促。
翎从身后轻轻地抱住了他,这个拥抱很轻,忽如其来,带着淡淡的香气,把白景梦整个人都包裹在了里面。
“我在,哥哥。”
“我在。”翎重复道,“我在,我会一直在。”
白景梦的眼睫猛烈一颤,像一碗盛满清水的瓷碗突然被打翻。这一刻他在翎的怀里就仿佛一片弱小的纸人儿,风一吹就能把他消散,又或者说任何一个人轻轻一捏就能把他粉碎。
忽然间有那么强烈的酸楚从喉头狠狠地滚了上来,他哭了,是真的快哭了,白景梦的眼底翻涌出清凉。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他一直都想说。
他很愧疚,他是真的对不起,如果他没有出生就好了,他的爹娘不会没日没夜地做活,也不会不明不白地死去......白景梦哭了,第一次因为爹娘的死哭出了声,他像个孩子那般嚎啕大哭,泪水流下,他狠狠抱紧自己,他真的好难过,他真的好抱歉,可他都无力回天。
如果死的是他就好了。
入夜时分,宇古文庙的钟声响起,河面涟漪轻荡,钟声在夜里传至很远,夏风从下游吹上来,零散的花灯顺着河道漂转,店门口的幌子孤单地迎着夜风招摇。
这个地方人不多,很安静,错综复杂的小巷道子把这里与闹市隔开,圈出一片静谧,伴着漫漫流水声,冰沙店的老板正在为新来的客人装盛冰沙。
这是家老店了,有百年字号的名声,地道的云芳城百姓都知道这家店,曾在战乱之前这家店一直是云芳城的招牌,过路侠客皆会慕名前来,一慕甘甜爽口的冰沙,二慕倾国倾城的老板。
只不过这么多年过去,又历经乱世之战的苦痛,冰沙店的老板娘再也没有昔日的美艳,她依旧柔媚如水,眉目却沧桑凉薄,听说她爱的人在乱世之战中被同为妖族的人杀害了。
老板娘从店内端出两碗冰沙,冰沙店的木门是向外敞的,左侧一张木制长凳压在门边,没有桌,旁边生长着一棵百年梧桐。
“在等人么?”老板娘问。
“嗯。”坐在长凳上的人点了点头。
深郁的树荫投下阴影,他一袭白衫,腰间佩着一柄点着寒光的佩剑,看不清坐客的脸,旁边有人鱼烛火打转着散发出微光,青石地面上隐隐投出一个横簪束发的影子。
风扫过树叶,哗哗的一片,有人从旁走来,踩碎了一片才落的新叶。
店内的笑声和说话声停了一息,所有人都情不自禁地看向门外,这个人太美了,毫不逊色于当年的老板娘。
“好久不见。”
“好久不见。”
来者在长凳的另一侧坐下,夏夜的月光里,他身着的红衫像鲜血一样艳红,盛着一大朵一大朵金色月霁,银色的耳链微微闪出一颗光点。
“你长高了许多。”
“你......也是。”
来者点头回应,他本来想说“你老了许多”,可惜调侃的话到嘴边,再说不出口。很多事情和习惯只有身体还记忆着,而人不似当年。
他没办法像小时候一样了。
他们也不再是小时候了。
两个人坐在长凳上再也互不说话,气氛忽然静得发涩,于是店内的客人谁也不好意思接着看了,别过头各自聊自己的。
风中传来树叶翻动的声音,夹杂着隔壁酒肆的熏香。
来者把置于长凳上的冰沙托在手掌里,冰沙很多,碗却很小,堆成了山的模样。他低头嗅了嗅,用勺剜了一口品尝,目光投向面对着的这条黑漆漆的河道,等待着冰凉慢慢在舌尖融化。
“其实我想过很多次我们再一次见面的场景。”来者想了想说,他放下了手里的冰沙,也放下了木勺,黑漆漆的眼睛里没有光,“我想我会说很多话,我有很多话想说......”
话到了这里就没了,来者不再开口,白衣人也默不作声。
两个人沉默着过了许久。
“我也以为你会说很多话,或者我会说很多话。”白衣人淡淡地说,他也把目光投向河道,顿了许久,“但确实......好久不见了,阿翎。”
“是啊,”翎点头,“好久不见,师兄。”
两个人再也没往后说,不过问现在,也不提当年,并不是放下了,都还憎恨着,且永远不会原谅,可也还爱着。
隔了许久,白衣人启口道,“如今也没什么好说了,你应该也明白我的来意。诗讣是你从流自城带来云芳城的吧?”
翎不置可否,“我信守对你的承诺,这么多年从未踏入流自城半步......你如何没有告诉我诗讣就在流自城。”
“他不是诗讣。”白衣人低低地说,“他不是诗讣,他只是一个与诗讣相貌相像的人罢了。”
翎微微侧首看着白衣人。
白衣人与他对视着。
两个人什么话都没有说,却有隐隐的情绪在眼底流动着,彼此熟悉又陌生。太多年没见,再也读不懂对方的眼神。
过了片刻,白衣人别过头,继续看着面前那条黑漆漆的河道,“你之所以会觉得他是诗讣,不过是因为他练的字,讲的话,所有的一切都是我教的。他的一举一动都像极了诗讣,不过是因为我。”
“你应该明白的,”白衣人的声音不高,却是在一字一顿地强调,“这样的替代你在云芳要多少有多少,他不是诗讣,永远都不是......不过你不会真的认为我会相信你分辨不出诗讣吧?直言吧,你究竟是为了什么目的进入流自城。”
翎苦笑,“你就这么确定他不是诗讣么?”
“你想用‘诗讣的转世’一类的说辞来唬弄我么?”白衣人冷冷地说,“他不过是成为了我想让他成为的样子,根本就不是诗讣的转世。你认不出诗讣吗?诗讣比他刻苦,也比他更具天赋,诗讣考虑别人总是比考虑自己多......诗讣,诗讣他是个善良的人。”
翎沉默着。
白衣人顿了一顿,像是在克制自己的情绪,“就算如你所言他是诗讣的转世,那他也不是诗讣,他永远都不可能成为诗讣,他只是个影子。那样的诗讣根本不会教你我二人法术,也不会成天赖着罚人扫地,更不会装模作样地讲大道理、骗酒喝......”
分明是特别嫌弃的字眼,可话说到后面,白衣人越说越慢,越说越慢,语气里竟有几分缱绻的味道。他忽然浅淡淡地笑了,双手摩挲着盛着冰沙的瓷碗,依旧是在看着黑漆漆的河道,眼睛里却像是淌着光。
只是短短的一瞬间,白衣人的眸光变得十分温柔,像是很多很多美好的事在心头涌动了起来。于是便才会有谁十分乖巧地听话啊,也才会有谁苦着脸抄书,更才会有谁默默扫地然后无奈长叹。
翎听着听着,低下了脑袋,看着手里的冰沙,他也用指腹摩挲着冰冷的瓷碗。
“我知道了。”翎过了好一会儿说,他沉默片刻,“其实......我进入流自城是想要调查当年白氏本家被屠的事。”
白衣人顿了一息,缓口道,“那桩事么......我也在查,但始终没有头绪。”
翎点点头,默默拿起木勺剜了一口冰沙。
两个人不再说话,都沉默着把手里的冰沙吃到了底。
“还要别的么?”
“不了。”白衣人起身,“我还有别的事要处理。”
“我送你么?”
“不必了。” 白衣人离开,在梧桐树旁微微停了一步,“......你想复活诗讣吗?”
翎沉默了一刻,摇了摇头,淡淡地说,“你方才说这么多,不就是想要证明自己是正确的吗?他不是诗讣,永远都不会是。”
“但你如今的强大难道不是为了诗讣么?”
“是为了诗讣。所以要强大到能够把天下间的一切都放在自己手里,有足够的能力让它一件一件慢慢变好。”翎也起身离开了,留下空空的瓷碗。
树荫底下,橙红色的人鱼烛火还在门匾边散发着微光缓缓打转,两只瓷碗被搁置在店门左侧的长凳上。深夜的风卷着白色的月霁花瓣路过,无意落下了几片跌进瓷碗。
空荡荡的街,空荡荡的长凳,空荡荡的瓷碗,就好像不曾有人来过。
不,我不想复活诗讣,谁也不要给我希望。翎的红色背影慢慢消失在小街的另一侧。
阴影底下,白衣人伸出手接住了一片风中飘来的月霁花瓣。白色的月霁,那曾经是只有灵溪谷后山才能生长出的花......他的目光骤然间森冷无比,锐利得像是刀锋。
“叛徒。”
白衣人狠狠攥紧掌心,把花瓣磨了个粉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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