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四国中,唯一有能力与西岚国抗争的,便是南钧国了。两国之间战事时有发生,西岚多胜。
李帝定下六月中旬的日子,在寿央宫内大摆宴席,祝贺沈大将军凯旋。
自然,也邀请了几位后妃,包含不久前册封的陆妃娘娘。
这是陆棠枝首次出席宫宴,心底焦急忧愁。
“我连宫中人儿还没认齐呢……”
宁芷离温柔道:“奴婢一一记下了,届时会提醒娘娘的。”
“好。”
陆棠枝这几日日抚琴写字,烈阳灼灼,她的素色轻纱襦裙随风摇摆。自从服侍李帝,陆棠枝如墨长发尽数盘起,点缀花式金簪步摇,发髻愈来愈重,显得端庄华贵。
她席地而坐,指尖划过琴弦。清风过,满头珠翠摇晃。
光影斑驳,宁芷离站在另一侧,阖上双眼,聆听正午流泻的乐曲。
陆棠枝听了宁芷离的意见,暂时没有在李帝面前卖弄琴艺,只等一个合适的时机,预备给陛下别样的惊喜。
蓦地,耳中曲调停歇,如同一泓冷泉骤然凝滞。
宁芷离睁开眼,只见陆棠枝正看着她。姑娘盘腿坐在细碎的光影下,唇角的笑容明媚真挚,仿佛融化了冬日山坡上皑皑白雪。
“阿离,你会弹琴么?”
宁芷离摇头。
她出身乡野,连古琴都不曾摸过,哪里会精通乐律。
陆棠枝嫣然一笑,向她伸出手,“来,试一试。”笑容洋溢,眉眼含光。
宁芷离闻言上前。华贵的古琴近在眼前,她学着陆棠枝的模样,将白皙的双手放在冷硬的琴弦上,随心拨动。
声音古怪,犹如两块硕大无朋的山石相互擦过,隆隆滚动,轰然倒在苍青山崖之下。
宁芷离难得有些羞耻,停下手中动作。
陆棠枝却莞尔,道:“嗯,我们家阿离真聪明。”
光影之下,清风轻抚堂前,陆棠枝发髻上冰冷的珠宝泛着点点光芒。
她真切道:“阿离,往后我来教你弹琴吧。我一人闲着,不如两人一同抚琴作乐。你那样聪明,一定很快就能学会的……”
“好。”
宁芷离颔首。
于她而言,多学一份技能,便是多了一分逆天改命的可能。
“嗯,那我们就从简单的来……”陆棠枝语调轻柔。
夏风习习,殿内一派宁静。
*
盛会如期而至。
宁芷离为陆棠枝挑一件素色绣花轻裳,轻薄素丽,不失典雅大气,又不会抢了宴会风头。
寿央宫夜幕降临,殿内点燃盏盏明灯。桌上佳肴飘香,盘中瓜果新鲜。歌姬舞姬水袖盈盈,翩若惊鸿,台间箫鼓相随,管弦丝竹悦耳动听。
池塘上漂浮碧绿的荷叶,澄澈池水掩映月色,银辉铺地,星光满怀。晚间暑气未散,侍从立在一旁扇风。
李帝身披黄金龙袍,高坐龙椅上。男人今日面露喜色,话比平日里密,多在同沈将军谈论边疆战况。
大将军沈成洋褪去沙场上的银色盔甲,坐在主席上。
身材高大魁梧,面色黝黑,左脸上有一道深黑色十字疤痕,像是从前在战场上留下的。
沈成洋十六岁从军,年少成名,善使长枪利剑。幼时与先皇后、当今圣上一同在王府长大,情谊深厚。
李帝继位后,他辅佐陛下开疆辟土。
沈将军率领的士兵皆是一袭银甲,身后系皎白披风,马踏黄沙,剑斩三国。
整支军队纪律严明,善用兵法,神龙见首不见尾。对敌人而言,如同一只山涧中舔舐爪牙的猛兽,教人不敢近身戮战。
风沙漫天,沙石飞舞,身后千军万马,绣刻“西岚”二字的黑布金边旗帜遮蔽了天空。
岚城街头巷尾流传着一句话,“名师大将莫自牢,千军万马避白袍”①,沙场屡战屡胜,沈大将军的威名四国之内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西岚国能有如今之势,沈氏立下汗马功劳。这也是众多朝臣支持太子的缘由之一。
陆妃携宁芷离坐在下席。目前她的身份只是妃位,膝下尚无子嗣,入不了高座。
宁芷离的目光在众人脸上扫过。
安嘉公主李浔漓亦在席间。
陛下尚未动筷子,李浔漓已经笑盈盈剥开一只水嫩的荔枝,纤长的指甲轻盈撕开外壳,手上两只翡翠玉镯叮当作响。丹唇轻启,将光滑多汁的果肉含入口中。
她神色愉快,还有几分洋洋得意,全然没把朝臣异样的目光看在眼里。
魏尚书睨她,眉头一皱,幽幽望向高台上的陛下。
李帝将席间一切尽收眼底,竟然什么都没说。
秦贵妃告假,连着璟王也未露面。小公主随柳嫔来了,坐在安嘉公主右侧。
李浔漓剥了一颗荔枝,送到李浔汐嘴边,巧笑倩兮,“来,王姐喂你。”
“啊——”李浔汐乖巧地张开嘴,肉嘟嘟的嘴巴一张一合,“谢谢王姐。”
两人对面是惠贵妃母子。
瑄王又在神游,英气的脸庞染上忧郁神伤。
惠贵妃怒其不争,偏头低声训斥几句。
李浔泽撇撇嘴,饮下一杯醇酒,一言不发。
宁芷离敏锐地发觉,他今日心情不佳,全然没有封妃大典的淡然。虽然神色飘忽,目光却不时往沈将军处瞟。
自然,最令宁芷离注意的,是宴席上的新面孔。
只消一眼,她便知道那人是太子。
晚风吹拂,星光溶溶,池塘泛起点点涟漪。李浔川坐在沈成洋身侧,脊背如松,仪态优雅。
她与太子位置隔得尚远,加之沈成洋魁梧的身形遮蔽视线,李浔川的面容模糊在星光月影中。
但远远看去,男人生得白皙俊逸,面若冠玉,完全不像驰骋沙场的副将。
才貌双全,权势滔天,难怪可以俘获岚城贵女的芳心。
西岚国攻下南钧北面四座城池,李帝重重封赏沈将军,大家你一言我一语,席上喜气洋洋。
安嘉公主笑盈盈地为舅舅与弟弟敬酒,妖艳的脸庞写满了得意。小公主咂吧嘴,鼓着腮帮子吃鲜嫩羊肉。
惠贵妃与魏尚书笑容僵硬,二人时常目光交汇,眉来眼去。李浔泽暗自发觉,依旧埋头喝闷酒。
还真是一出好戏。
正思索着,她感受到一道极轻的力量。
宁芷离低头,看见陆棠枝正轻柔地拉着她的衣袖。
陆棠枝紧咬下唇,低低道:“阿离,我的钗子丢了……”
她垂眸,如羽翼般的睫毛闪动,眼底含着浓稠的忧虑,继续道:“若是其他的钗子也就罢了,可是,那是当初你赠我的那一支……”
那日大雪如席,宫中画师为柔宜公主描摹丹青,是宁芷离将一支喜鹊衔珠钗挽在她的发髻上。自那以后,陆棠枝便将珠钗当作宝贝,认为此物影响着自己的气运,一直带在身边。
宁芷离立即道:“娘娘是何时弄丢的?”
她时刻陪在陆妃身边,二人来到寿央宫之前,只去过御花园赏花。
“……似乎,似乎来到寿央宫时还带在身上,”陆棠枝凝神思索,吐出一口清气,“阿离,那是你送给我的,我一定要找到……”
宁芷离握住她的手,道:“那奴婢便去园中找找。娘娘,你安心在此处等我。”
宴会的重心在于沈成洋与太子,陆棠枝留在会上不会遭人刁难。她迈着步子,在喧嚣中悄然离开宫殿。
*
朗月高悬,池塘反射银辉。空中飞着几只流萤,夜风徐徐,花香满衣。
御花园中,一抹素衣身影行走在五彩花丛里。深黑的发丝随风飞舞,鼻尖点缀一颗鲜红的痣。
寿央宫中明灯高挂,隐隐传来人声笑语。
宁芷离没在意,埋头在花丛中寻找钗饰。
钗子由银器打磨,必然在夜间闪着淡淡光芒。
晚风轻抚,草丛发出窸窸窣窣声响,夹杂低低的虫鸣。
为了方便找寻,宁芷离干脆蹲下,耐心地剥开五彩斑斓的花草。
月华倾泻而下,如同落下一地白霜。
噔——
背后传来一阵脚步声。
御花园中的侍卫多半调到寿央宫,此处只剩下零星几人看守。
那脚步声离自己愈来愈近。
流萤纷飞,耳边蟋蟀的低吟与虫声此起彼伏。
她感到一个黑影完全笼罩过来,掩住皎洁月光。
宁芷离动作一顿,心间万分戒备,缓缓转过身来。
空气漂浮着淡淡的酒味儿,是宴席上的果酒,泛着葡萄的香甜,十分好闻。
宁芷离仰头。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只精致的玄色靴子,用金丝线绣繁复华丽的花纹。
目光上移,溶溶霜色之下,瞥见一角翻飞的玄色衣襟,袖口铺满缕金鹤纹,高雅华贵。一双纤长白瘦的手指垂在身侧。
最后落在男人英气逼人的脸上,剑眉冷眸,薄唇挺鼻,透着棱角分明的冷峻。男人有一双锐利的鹰眼,如浓墨一般深沉,融入沉沉夜色。
宁芷离先是一怔,随即行礼道:“太子殿下。”
“在找什么?”李浔川沉声问道。
他的声音微哑,冷泠泠如山涧清泉。
宁芷离答道:“回殿下,陆妃娘娘的钗子丢了,命奴婢来寻。”
夜风袭来,流萤在阒暗中闪烁。
男人俯下身,淡淡的果酒味儿贴近宁芷离,还夹带他衣袍上的檀木沉香。
她警惕地往后退了一步。却见李浔川细瘦的手指拨开草丛,取出一支闪射银光的喜鹊衔珠钗。
“是这个么?”李浔川将银钗递到她面前,低声问道。
钗子静静躺在男人宽大的掌心。月光照耀下,喜鹊含住的明珠璀璨荧荧。
“正是,多谢殿下。”
宁芷离伸手去接,无意间触碰到男人瘦长温存的手,那里带着一层薄薄的茧。
“举手之劳,”李浔川道,“宴席将散,回去找陆妃娘娘吧。”
“是。”
宁芷离起身,乌发被晚间的风拂起,汉白玉轻纱披在身上若隐若现。那一颗朱砂痣在鼻尖绽放,愈显娇艳俏丽。
李浔川凝视着她远去的身影,无言。
①:引用,原句形容南梁著名将领陈庆之。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6章 (六)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