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会。”鹿隐之这才回神似的转过头来,仍是笑了一下,“你见过我生你的气么?再说你又没说错什么。”
他这样一说,聂星子却只是愈发愧疚,急忙先认错道:“总归是我不对,不该和师兄摆脸色,再说本就是师兄不愿意提的事,我又问得直愣愣的,不怪师兄要生气……”
“星子同我想说什么就说什么,这不是很好吗?”鹿隐之冲他轻轻招了招手,示意他再坐回到自己身边来,“我都没见你同旁人这样,想来是我独一份的,哪会生气。”
“我只是在想,星子会不会不愿意听这些。”鹿隐之轻轻叹了口气,“但星子向来看得比我开,从来都坦荡大度,也越来越有大侠的样子了,想来是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师兄要说自己的事,我就没有不乐意听的道理。”聂星子眨了眨眼睛,“师兄说就是了,我谁也不告诉。”
“这些话我没和任何人说过。”鹿隐之低声道,“但星子说的不错,我起初确实并不想去迭字峰。”
“我小时候凡事都会多想。因为总是生病喝药,我也知道我给周围人都添了麻烦,所以一边是认真读书,好叫父母高兴,一边也不觉得自己能好起来了,我那时候觉得,可能就是要一直喝药吧,一辈子都要喝。负责照顾定之的人都很轻松,相比之下,我这边就总是苦差了。大家虽然嘴上不说,但我心里都知道。那时候想,怕是父亲母亲什么时候也会对我这个病秧子没了耐心吧……又是担心,又是害怕。”
“我小时候喝的药,比喝的水都还多呢。而且我有段时间一直以为普天下所有孩子都是要喝药的,后来发觉定之从来都不用喝,才明白原来是我自己一个人的事。有一次正巧听见家里的人在打扫时闲聊,我才知道医师之前同我母亲说我恐怕活不过十岁。那两个人被我撞见之后都很慌张,同我道歉,我倒没太生气,也没觉得有什么可难过的,更没和母亲告他们的状。现在想起这事,才觉得真是过去好久了……我今天这还是第一次和人说。”
“……师兄当时真不介意吗?”
“那时候年纪小,没觉得有什么。都说不见棺材不掉泪,小孩就算见了棺材,其实也不会难过的。那里外不过是个大盒子,躺进去看起来也挺有意思,对什么死啊生啊,又能有什么好想的。只是想了想,觉得父母既然知道没几年就能卸了我这个麻烦,心情估计也轻松些了。”
“所以当时家里让我去迭字峰拜师……哈。”鹿隐之微微顿了一下,没忍住自嘲似的笑了一声,“我以为是父母找的什么托词,把我送走也算眼不见心不烦。当时父亲说要我去侍奉恩公是因为我聪明,我想天下哪有这么蹩脚的谎话,分明就是来诓骗小孩的。我这样的病秧子,不给恩公添麻烦就不得了了,又该怎么报答?为什么不叫定之去,反叫我去呢?怕是终于觉得我是个无用的拖累了。所以我刚一听完就答应了。”
聂星子听得一愣:“啊?”
“孝悌之心,做人之本,我自小读了许多圣贤书,总归不能白读啊。父母之命,没有不遵从的道理。”鹿隐之笑道,“我想不想,或是我怎么想,这都不大重要。”
“但说实话,我是真的不想去迭字峰。待在扬州毕竟舒服些,没人是爱吃苦头的,况且武当对于几乎不出门的我来说实在是太远了。”鹿隐之微微顿了一下,“说太远都很难形容。我那时毕竟还小,耐性也没有那么好,再加上路上颠簸,也没法看书,那一路真该说是漫长。”
“我一度还以为师父是和我父母串通好的,其实根本没打算收我为徒,所以才叫我一直跪在山下,也不想管我的死活。后来发现,”鹿隐之说到这里才没忍住又露出了笑来,“师父里外也只是脾气急了些。拜师之后,师父待我还真没有哪里不好的。”
“……那师兄,你在迭字峰的时候,就一点都不想回扬州?”
“起初是很想,但我也知道想这些没什么用,我总是回不去的。不过后来星子来了迭字峰,我就不大想了。前两天和家里还说,要不是星子成了我的师弟,我能不能在迭字峰待这么久实在是难说。”
“师兄这是说什么话才提起来的!”聂星子被他说得有点不好意思了,顾左右而言他起来,结果不知想到了什么,脸上的笑容忽地隐了去,“……不会是和家里吵架的时候说的吧?”
“也不算吵架。”鹿隐之语气寻常地纠正了一句,倒没当真否定,“只是父亲觉得我这些年在外面,心思不像小时候那么安分了,有些不高兴。这也没什么办法,毕竟没几个月就该行冠礼了,哪还能跟四五岁的时候一模一样,但我是家中长子,该我做的事总是多些。他们里外只是觉得我现在有些事不顺着他们的心意来了,不大适应。”
“我知道星子想问我的是什么。我六岁去迭字峰的时候,当然是很不乐意的,但现在你要我拜别师门独自一人回扬州来,我也一样不愿意。”鹿隐之笑道,“在迭字峰可比回临溪庄自在多了。再说,临溪庄哪有能听我说这些话的人啊。”
“不是没有能听师兄说话的人,而是师兄不相信其他人吧?”
“嗯?哈哈哈……”鹿隐之似乎听见了什么很是不得了的话,少见地直接痛痛快快笑出了声,“有道理,不愧是星子。嗯……算不算呢?也许吧。”
“那,要是我因为什么事失了武功,也再帮不上师兄什么忙了,师兄也一样会和我说这些吗?”
鹿隐之闻言轻轻皱起了眉。“……星子,你这两天觉得五脏经脉如何,内力运转可还自如?那天在琳琅馆有没有受什么内伤,你没瞒着我什么吧?”
聂星子被他问愣了,怔怔道:“没、没有啊。”
鹿隐之探手过来摸了一下他的腕脉,又仔细观察了一番,这才明显地松了口气。“平白说这话,吓了我一跳,还以为你这几日哪里不舒服,又一直瞒着我。星子问的这两件事,这之间哪有什么关系啊。星子没了武功,难不成就不再是我的师弟了?那你师兄武艺不精,星子也不当我是你师兄么?”
“不是那个意思!”聂星子忍不住皱起脸,“师兄别的事都厉害得很,我里外也只有这种时候能帮上师兄一点忙,要是真连武功也没有了,那我还有什么用?”
鹿隐之终于没忍住眯起了眼睛。
“星子,你同我说实话,你是不是听谁说了什么?”
聂星子心中咯噔一声,立时便是后悔。按他师兄的聪明,自是一下就会想到鹿定之身上,在眼下这个时候岂不是给本就不大和睦的兄弟关系火上浇油?早些时候鹿定之和他说这话,他虽是没十分当真,但终究是有些介意,今天就随口问了一句,没想到鹿隐之马上就察觉到其中有些不对。
只是他却忘了,以他师兄对他的了解,他稍微张张嘴鹿隐之就能猜到他是要说什么,现在竟然说出这么不像他的话来,也不怪他师兄要这样问。鹿隐之刚开始还有些关心则乱,光忙着留心他有没有伤瞒着自己,眼下仔细一想,便就觉出了这话的不对味来。
鹿隐之见他光咬嘴唇,也不说话,便直接问道:“献珠说的?”
聂星子立时否认道:“不是,没有!”
鹿隐之听完就笑了一下,点头道:“我猜也是。好,我知道了。”
聂星子就又是一阵后悔,半晌才叹了口气道:“师兄,我在你面前究竟还能不能有点秘密了?”
“嗯,你想有什么样的秘密?”鹿隐之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先说来听听,我好再做决定?”
“……说不过你。”聂星子十足郁闷地撇撇嘴,“再说,要是说都说了,那还算什么秘密。”
“哦,刚好说起这个。”鹿隐之忽然想起了什么,轻轻拍了一下手,“眼下还当真有个秘密不能同星子说。星子猜猜?”
“这我哪猜得到?我又不是师兄你。”聂星子想了想道,“不是,什么事啊?”
“要是说都说了,那还算什么秘密。”鹿隐之原样回他,“晚点星子就能知道了,先别急。”
“算了。”聂星子无可奈何地翻了下眼睛,“之前还说什么劫财骗色,从师兄这我连骗出句话来都难。”
“星子之前问我的那件事,”鹿隐之忽然道,“你不必担心,也无需多想什么。我怎样待你,从来也不因为你能为我做什么,更不因为你要如何待我,里外不过是随我自己的心意。这种机会对我来说有些少,总是很难得……况且我也不想做和我父亲母亲一样的事。”
聂星子也明白鹿隐之说的是他总是不得不做一些并不想做的事,里外循的都是父母之命,可话中的不满如此明显,倒是让聂星子一时间哑然。他想了想才道:“那师兄,要是伯父伯母知道你之前其实不想去迭字峰,现在想通了,打算叫你以后都回临溪庄待着,你打算怎么办啊。”
鹿隐之微微愣了一下,但仍是回道:“不会的。”
只是他思索了一番,又若有所思地补上了半句。“为这件事,那应该确实不会,但要是为别的事把我叫回来,那也确实难说。”
感谢看到这里。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07章 临溪二十七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