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在家,我就不做了。”鞠成溪轻轻叹了口气,“我自己都没觉得好吃到哪去……你是懂事,还不挑嘴,我知道。”
“你现在才多大啊,十九岁,就已经离家十三年了。走的时候还是个小孩呢。”
“从武当回来一趟,来回太远了,我都知道。但你回不来,家里可再没别人爱吃你妈在厨房里瞎倒腾出来的东西了。不过手艺吧,太久不练总要生疏的,再久就忘了。现在就是想做也不记得了……说不准起初就是瞎试出来的,一忘就再想不起来了。”
鹿隐之沉默了很久,忽然开口道:“我会做。”
鞠成溪几乎是有些愕然地看向了他。
“你怎么会的?”
“我站在厨房门口看过几次,我记得。”鹿隐之轻声道,“我一直记得,没忘。母亲要吃吗?吃的话我来做吧。”
他好像也没真的打算等鞠成溪回他什么,说完就垂下眼神去挽起了衣袖,然后先收拾好了灶台,结果鞠成溪反倒忽然变成了这里更多余的那个。
她站在旁边看鹿隐之动作利落地忙活起来,终于没忍住问道:“你在迭字峰的时候经常做饭吗?我还以为早先你跟家里要菜谱是要给郁真人看的。”
“五师弟很会做饭。”鹿隐之一边干活一边回道,“不过五师弟拜师晚,之前都是我凑合着做。师父在吃这方面不讲究,做出来的东西光是吃不死人,后来就不让他做了。”
“这个凉粉也做过几次。”鹿隐之说着说着就笑了,“我还以为大家生病的时候都要吃这个呢,很当回事的,后来才发现不是。”
“这东西也没什么不得了的……你做来自己吃?”
“自己吃过。”鹿隐之的语气淡淡的,“也给师弟做过。”
鹿隐之回扬州的这些日子,鞠成溪也已经了解他说话时的这些习惯。就算不直接说名字,提到其他师弟时也总是会带上师门排行,若是只单说了“师弟”二字,指的从来就只有聂星子一个人。
他把调好的凉粉放在一边,让它自己在碗中凝固,又转头问鞠成溪道:“母亲有没有什么想吃的?晚饭我来做吧。”
鞠成溪没有说话,只是站在他旁边抬眼定定地看着他。鹿隐之似乎觉得有些不自在,不着痕迹地移开目光之后又补道:“……不过也只会做些简单的菜色就是了。”
他没有听见母亲的回答。
但他却听见了她的抽泣。
鹿隐之被这猝不及防的眼泪砸得手足无措,有些慌张地去摸自己的手帕,低声道:“这是怎么……母亲?不要难过了……您叫孩儿回来,孩儿也都照做……早知我回来反倒让您更生气,我就不该回来才是……妈,您别难过了……这……我……”
鞠成溪终于忍不住痛哭出声,流着眼泪冲鹿隐之张开了手臂。十九岁的年轻人垂下眼帘,凝视着这因为阔别太久而显得如此陌生的归处,有些迟疑地抬起了手。没有等他再犹豫接下来的动作,鞠成溪就紧紧地抱住了他。
即使多智善谋如鹿隐之,此时此刻也说不出半个字来,那双无论摆弄算筹还是雀牌都非常灵巧的手,眼下却全然无措了起来,似乎不知道该摆在哪里。
鞠成溪长长地吸了一口气,可它最后又变成了一声颤抖的泣音。鹿隐之只得抬手拥住母亲的背,轻轻地安抚着,然而眼泪还是浸湿了他肩头的衣料,湿漉漉地贴住他的皮肤。
他不知道母亲为什么忽然哭了起来。他只是问她晚上想吃什么,她就毫无预兆地掉了眼泪。他明白很多道理,也算得上博学多才,可他依然不知道母亲哭泣的原因。
血缘真是神奇的东西。分明他之前心中千般失望,诸多不解,可看到母亲掉下眼泪的时候他仍是下意识地想要安慰,下意识地认错,下意识地觉得愧疚。
为什么呢?鹿隐之也不明白。
鞠成溪抱着他哭了很久,终于用几乎因为哭泣而断了音的声音,低声同他说了这半晌以来的第一句话。
“……妈妈觉得好对不起你。”
鹿隐之愣住了。
但他没有说话。他觉得自己的嘴似乎被太多不知如何倾吐的话语黏住了,让他根本张不开口。他做不到全不在乎,所以他说不出那句违心的“没关系”,可他也无法再对母亲说出什么怪罪的话来。
所以他什么都没有说,只是沉默着。直到这场沉默延续得足够漫长,他才终于轻轻叹了口气。
那叹息像一道闸。在那声叹息落下时,鹿隐之的眼泪也忽然涌出了眼眶。
那是根本无法控制的眼泪,终究还是从沉默无声的垂泪演变成了难以压制的抽噎,最后又演变成近乎崩溃的痛哭。
那是他阔别了十三年的怀抱。他已经快要忘记母亲衣服上的气味,忘记母亲的体温,忘记母亲那双担忧又关切的眼睛了。
鹿隐之就那样在母亲的拥抱中不顾一切地哭了起来,哭得近乎撕心裂肺,似乎要将这些年缺少的哭泣全部都补回来。
他本以为自己已经足够平静,足够洒脱,能对一切都淡然处之。可母亲同他道歉的时候,那些分明消失在沉默思索的夜晚中的痛苦与不解,委屈与迷茫,都如同山洪海啸一般猛然袭来,叫他溃不成军。
迭字峰的开山大弟子,那个向来都带着些笑意,面上几乎看不出情绪波动的鹿隐之,此刻在母亲面前哭得像是不愿离家的孩子。
可他终究还是长大了。
在离家千里之外的地方,在母亲的怀抱之外长大了。
*
虽然鹿隐之想做个晚饭,但鞠成溪说他好不容易回家一趟,等着吃现成的就是了,怎么能让他做饭,无论如何也不同意。
鹿隐之刚哭过,说话还带着鼻音,眼圈也还是红的,但整个人已经平静了下来。他垂着眼神想了想,最后还是笑道:“还是我来吧。本来也都是些简单的菜,不耽误什么事。”
“再说,”他顿了一下又道,“我做的饭母亲还没吃过呢。眼下难得有机会,这次不做,下次回扬州也不知道又是什么时候了。”
鞠成溪听他这么说,一时间也再说不出什么,只是又轻轻叹了口气。她见鹿隐之在厨房里四处转了一圈,看都有些什么东西,就问他道:“你师弟呢?”
鹿隐之转头看了她一眼,并没回答,只是笑着反问道:“母亲问他做什么?”
“你晚上在家吃饭,你师弟怎么办?他晚上吃什么?”
鹿隐之看了她一会儿,最后还是摇了摇头。
“没事,不用管他。”
但鞠成溪显然很想和他聊聊聂星子的事。等到坐下吃晚饭的时候,鞠成溪又问鹿隐之:“你前些日子去石老先生那里了?”
鹿隐之听她这么问,倒也没显出什么意外来,只是简单应道:“是去了一趟。看来这些日子让母亲挂念了。”
鞠成溪听出了他的言外之意,也并没否认什么。毕竟扬州城内没有什么秘密,鹿隐之和聂星子去时又没背着别人,她知道也没什么可让人意外的。
“托石老先生给你师弟打了新的兵刃啊。”
“说不准是我自己要用呢。”鹿隐之笑道,“一点小事,母亲不必在意。”
“你会专程给自己打兵刃?我才不信。”鞠成溪听了就只是摇头,“不过石老先生竟然真答应了,我还挺意外的。但应该也不是一笔小数吧,给了多少?妈给你拿吧,就当送你师弟的礼物了。”
“既然是送星子的东西,那就应该我自己送。”鹿隐之笑了一下,“母亲别为这事操心了。不然星子要是听说是您送的,他肯定不敢收。”
“……那孩子,”鞠成溪终于忍不住问道,“你是看中那孩子哪一点?和妈妈说说吧。”
“我说不出。星子哪里都挺好的。”
但鹿隐之想了想,又补道:“母亲,这样说吧。我从不觉得自己是多不得了的人物,名字,鹿家长子的身份,我身上几乎所有东西都是您和父亲给的。但如果抛却这些,大多数人并不会对我另眼相待,我不过是个寻常之人罢了。”
“但对星子而言,我只是他的师兄。从来如此,无论如何这件事也绝不会变。”鹿隐之说着说着,突然没忍住笑了起来,“说起来,前些日子他还在想一旦我被您和父亲扫地出门,他要怎么赚钱和我一起维持迭字峰的日常开销。”
鞠成溪听了也笑道:“是个好孩子。”
鹿隐之点了点头。“嗯。很可靠,也很善解人意,真的是个好孩子。只是有点太过懂事了,但是说了也没见他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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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6章 临溪三十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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