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说得倒是不假。聂星子还没拜师的时候,鹿隐之就生怕郁道谦拿“来路不明”这种借口拒收,在家里人来送东西的时候就托他们先仔细调查了一番,所以鹿家人还没等聂星子正式入门拜师,就已经都知道大少爷多了个小师弟。这样一来多了个孩子作伴,料想大少爷在迭字峰也不会再觉得孤单,于是大家知道之后都很高兴。
虽说鹿隐之心好,却也不是什么人都会帮的。若是当时聂星子在山下哭得撕心裂肺,闹着要找爹爹妈妈,他可能会头疼一阵,禀告师父或者想办法送他去主峰那边,也好叫他父母容易找到些。然而聂星子当时还不满五岁,却不知道在家里经历了什么,又畏又怯,总是生怕惹人生气,连掉两个眼泪都要赶紧道歉,更不敢哭出声音,无论鹿隐之和他说什么,他总能第一时间想到是我不好,是我的错。和他一般年纪的孩子,本应会说的不该是“师父那么厉害,是不是不会收我这样不好的孩子”,应是“我要拜全天下武功最厉害的师父”才对。鹿隐之当时也只九岁,还没有什么四处行走的经历,自然没见识过什么人间百态,却在聂星子这里先窥见了世间疾苦的冰山一角。他想,好好一个听话又懂事的小孩子,难道就因为身体瘦弱看起来干不了活,就活该被丢掉么?那自己岂不更是刚一出生就该被掐死?
鹿隐之心里打了个寒颤,再看聂星子时就感觉仿佛看着另一个自己一样,忽然有些难过了。
于是他又回去拿自己前几年穿的衣服,虽然聂星子眼下穿着还是稍微大了点,但也只能稍微凑合下了。鹿隐之带聂星子去附近的河边洗澡,把自己的发绳扯下来给他扎头发,再换上干净衣服,最后和他说,可能要在山下待几天师父才会答应,自己会给他送饭下来,叫他不要着急。
“我需要跪着吗?”洗干净脸之后,聂星子的那两点豆豆眉就惹眼了起来,他问得认真,眉心就跟着往中间皱,鹿隐之一见,就伸手揉了揉他的头发。
“你年纪还小,跪久了的话以后膝盖会经常痛。”鹿隐之道,“现在先等着就好了,不过拜师的时候可要好好跟师父磕头。”
鹿隐之想了想又道:“啊,还有。如果遇见什么野兽,或者万一,有坏人过来,不要逞强,大声喊就是了。师父暂时不让你上山只是为了看你有没有耐性,却绝不会真的把你扔在山下不管。师父耳力很好,你要是有危险,在山下大喊几声,他马上就会赶下来的。其他的我再想想……你晚上一个人待在山下会不会害怕?要我下来陪你么?”
聂星子见他一手拉着自己,一手抵在下颌边,眨着眼睛若有所思的样子,只觉得这定是和自己全不一样的人。这小哥哥下山的时候穿着干净衣服,连鞋尖都是白白的,头发也梳得规矩,眉清目秀的,脸蛋又白白净净,从山上下来时就像个小神仙一样,和自己简直一个天上一个地下。鹿隐之之前叫他直接喊自己的名字,他也照做,只是心里还是偷偷地叫他神仙哥哥。眼下这位神仙哥哥为了给他扎头发,把自己的发绳也扯下来了,正披头散发的,干净的袖子上还留着些之前给他擦脸时蹭上的鼻涕眼泪的深色痕迹,聂星子就又觉得过意不去,心想若不是自己,这位神仙哥哥不至于落得这个样子,他对我这般好,别说是等上几天,就算他是叫我拜进十八层地狱,那我也一样磕头拜了就是,绝不犹豫。
“你拜师的时候,”聂星子还是觉得直接喊鹿隐之的名字不好,又非亲非故,不好意思喊他哥哥,于是干脆就把称谓略去不说,“晚上有人陪你么?”
鹿隐之眨了眨眼:“那倒是没有……不过星子,你今年多大了?”
“马上就五岁了。”
“我拜师的时候比你大。”鹿隐之朝他点点头,“不必强求,我晚上偷偷跑下来就是了。”
聂星子就摇头:“不用,我不害怕。”
见他执意如此,鹿隐之也就不再多问,安顿好聂星子之后独自回了迭字峰上。迭字峰毕竟不比主峰,既不许别人上山,自然也就没什么香油钱,鹿隐之当时拜师的郁道谦就直接明白地说过,迭字峰上食宿费全部自理,他听说养小孩贵得很,他一个穷道士可养不过来。鹿隐之家境优渥,自然不需要担心这些,但这笔钱聂星子的父母明显是绝不会为他掏的。这样一想或许还是拜上主峰好些,毕竟主峰的道观香火很盛,不必担心这些问题。
可他又转念一想,要是师父问起来,就说这食宿费也一起算在自己头上嘛!反正父母那边要是听说师父又收了新弟子,一定也高兴师父的绝学又多了个人传承,绝没有不乐意的道理。
然而郁道谦觉得聂星子年纪太小,觉得他打理不好自己的起居,倒是不太乐意收。鹿隐之一边叫家里那边查清聂星子的来历,一边旁敲侧击地一通好劝,终于给郁道谦磨得没了脾气,没忍住问他:“隐之,这小子是你弟弟吗?”
鹿隐之就眨眨眼睛道:“师父,他又不姓鹿,怎么是我弟弟?定之现在在扬州呢。”
“他和你非亲非故的,你怎么为他费这么多功夫?”
“师父行走江湖的时候遇见那么多人,不也都是非亲非故的?”鹿隐之道,“师父不也是该帮的帮,该救的救嘛。师父的本事我多半学不到一成,但侠义心肠,多少是要努力学上一学的。”
郁道谦听了反倒摇头笑道:“你来迭字峰三年,别的不知道,说好话哄我高兴这事倒是大见长进。”
鹿隐之被他说了一句倒也不急,只是又道:“可是他说要拜武功最高的师父,我想来想去除了让他来拜您为师,也不知道该叫他去哪。那要怎么办啊,不然我还是下山去叫他走吧,也好让他早点改投名师。”
“我怎么收了你这个马屁拍得嘣嘣响的徒弟!”郁道谦失笑,伸手拍了拍鹿隐之的头,“激将法对我也不顶用。不过看在你的面子上,我还是去看看那小子到底有没有三头六臂吧。”
鹿隐之顿时喜上眉梢,跟在郁道谦旁边问:“师父,激将法当真不顶用么?”
郁道谦翻了翻眼睛,半晌才回他。
“你再练个二十年,或许能行吧。小屁孩激将,气势先输了半个头。”
迭字峰的门规与武当俱是一样,戒欺师灭祖,戒恃强凌弱,戒骄奢淫逸,戒见利忘义,戒同门相残,另加的则是禁带闲杂人等上迭字峰,以及禁泄露本门隐秘,最后一条郁道谦说得最是严肃,直言若是犯下这条,最轻的也是逐出师门,重则直接清理门户,立斩不赦。
郁道谦叫他在武当历代掌门的灵位前磕过头,这才放缓语气又道:“好了,星子,这些事简单说来,就是要你做事对得起良心。迭字峰以前只两个人,现在也就三个人,什么师门声誉,你倒不用放在心上,你师父为人很是随便,不管到什么时候,可别为了什么有人骂了你师父两句之类的事就冲上去和人拼命。不然你师父只是挨了两句听不见的骂,我好不容易教出来的徒弟却平白死了伤了,我里外吃了大亏。”
聂星子显然没想到他会说这些,一时间不知道说不出话来,就只是点头。郁道谦就又道:“不过我们迭字峰是武当一支,迭字峰如何暂且不论,行事上一定切记不可损伤武当令誉。除恶济困是自然,行事却不可有勇无谋——”郁道谦说到这里自己心虚地眨了眨眼睛,“——旁的事倒不必太过拘束。”
郁道谦也确实如他自己所说,为人向来随便,他自己虽然最擅长剑法,但其实各路武功都不落下乘,随便一样兵刃拿来也都能使上几下。鹿隐之私底下把聂星子的事跟他说了,还把那柄只开了一边刃的剑形容了一番,问郁道谦之后是要上主峰给聂星子领一把制剑回来,还是托人帮他再打一把。
郁道谦倒是不以为然,问鹿隐之道:“只一边有刃就不能使么?十八般兵器,九长九短,九短里也是先论刀,才论剑。你师祖经常说,各人资质不同,各有所长,不该强求各个弟子都能学成一个样子,顺其自然为上。星子这剑阴差阳错地只开了一边刃,说不定是注定该使刀,不该用剑。再说剑两面开刃,虽能伤人,却也容易自伤,他年纪还小,先学着用刀,倒也不坏。”
于是聂星子就先练本门心法内功,有了些根基之后才使起兵刃。郁道谦一番指点,倒发现这小子天资过人,悟性极强,有了些内功作底子之后,常人苦练两三月不得的招式他只三四周便能用得有模有样,郁道谦心下高兴,便越教越快,聂星子也不多问,师父教什么他就学什么,结果学过两年才知道自己学的根本不是剑而是刀,错愕一番之后大呼上当,可是他早已习惯了单刃的刀,却已经不好再退回去练双刃的剑了。郁道谦看了哈哈大笑,说使剑的教出使剑的徒弟,那不算本事,连别的也能教,那才是真厉害。聂星子听了只觉得是歪理,但既然师父不介意他用剑还是用刀,那他自然没什么可在意的,想到既然师父是十八般武艺样样精通,就觉得练武练到最后肯定是什么都会的,早学什么晚学什么,好像也就不太要紧了。
感谢看到这里。
有些时候,徒弟玩不过师父是必然的(。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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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章 迭字其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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