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迭字其八

鹿隐之当即明白了这其中的缘由,却没马上说话。其时聂星子刚满十岁,鹿隐之已经十五,距聂星子拜进迭字峰已经过去了五年还多。被父母抛弃的事,聂星子自从拜师之后就很少再提,每天看着也总是活泼高兴的模样,鹿隐之只当他已经把小时候的事忘了,倒是稍稍放下些心来,现在才知道,聂星子只不过是根本不说而已。

然而就算是聂星子自己,其实也不知道自己到底为什么会掉这两滴眼泪,迷茫地垂头想了半晌,却又觉得高兴,又感到难过。他倒不是有意想让自己想起以前的事,但那毕竟是实实在在发生过的,就算他不去想,有时也会忽然涌上心头。他在很多个晚上躺在床上,会想起自己已经没有家了,以前的家已经不是自己的家,是父母和几个哥哥的家,唯独不是他的。山上的夜晚总是很冷,他盖着被子想来想去,辗转反侧,最后睁着眼睛,一点也睡不着。

他想,大师兄虽然也在迭字峰住,但他是有家可回的,不像自己一样。不过师兄人那么好,本就应该有家可回,自己无家可归,又不是师兄的错,可不能嫉妒别人。

那么是我不好吗?因为我不好,所以才没人要我?聂星子这么想着,然后开始认真思索自己到底都有哪里不好,数了六七条,数着数着就睡着了。

他一直将迭字峰当作一个“地方”。师父和师兄虽然眼下都在这里,日后某一天或许也会走的,这里说到底只是一个地方,如果他们走了,他依然还是无处可去。然而郁道谦说出“家”这个字,他才忽然意识到这里并不仅仅只是一个地方,师父也不仅仅把他视作弟子,更是当作他自己的孩子看待。

因为这里有愿意接受他的人,所以一切才显得如此不同。

他为此感到高兴,却又因意识到自己仍然会为过去的事难过而感到难过。但他的父母五年间从没来看过他一次,他想,自己和这两个人此后多半也不会再见面了吧。会为此痛苦低落又辗转反侧的,其实从来就只有他一个。

他想,那南华经抄一遍也好,抄两遍也罢,也都没有关系了。就像鹿隐之之前问他的,到底是希望师父管他,还是不管他?

无论什么时候,他心里果然还是希望师父和师兄管他的,骂他两句也好,惹他们生气的话挨两下打也没事,唯独不要扔着他不管。他虽然有时候耍小聪明,有时候偷懒,但却总是知道谁对自己好,谁对自己不好。他无意间撞见过鹿隐之和临溪庄来送东西的家仆讲话,鹿隐之问那领头的老伯:“丁伯,五六岁的小孩子该吃什么才好?我师弟又瘦又小,面色看起来也不太好,我想着得让他吃点什么。但想来想去,我自己那会儿是在家里,现在已经不记得了,只知道总喝药……我也说不清要些什么,要不你们传个信问问我妈?但是拿些平常吃的东西来就好,这补那补的什么奇怪东西千万别拿来,我怕我师弟不肯吃。”聂星子当时听到这里便觉得眼眶发热,他和鹿隐之非亲非故,就算是亲生哥哥对他也没有这样好。但又觉得自己只是恰巧来山下打水,总不好就这样随便撞破,于是就又蹑手蹑脚地走了,好在鹿隐之一行人似乎都没觉察。

郁道谦和鹿隐之却是不一样的人,但郁道谦对他如何,他心里也一样是有数的。他虽然经常被郁道谦踹屁股踹得龇牙咧嘴,其实也没有多痛,郁道谦下脚不轻不重,他五岁时也罢,十岁时也好,总是恰好踢他一个跟头,见他摔得灰头土脸了,再开口骂道“好好的招式,怎么叫你使得跟鸟稀屎似的乱七八糟”,聂星子当时在想,鸟又不拉干屎,干吗偏要说一句稀屎?直说鸟屎不就好了吗?他本来等着郁道谦下次再骂这句的时候顶一句回去,结果郁道谦骂人向来花样翻新,这一句竟然到现在也没找到机会顶回去。

只是郁道谦骂归骂,其实对鹿隐之和聂星子并没有哪里不好,也没因为鹿隐之是临溪庄的大少爷而有什么特殊的优待,顾及的无非就只是他身体不好这件事。郁道谦自己武功既高,下手便极有分寸,聂星子偷懒耍滑,他虽然生气,倒也并没真拿他怎样,他不愿意聂星子出门吃亏,在别人手里受了伤,他自己自然更不会真的往狠里罚聂星子。说到底,郁道谦很清楚迭字峰不比主峰,总是偏僻又不热闹的,两个小孩在这里不管怎样还是会觉得无聊的,倒觉得他们拜自己为师是受了些委屈。他自己未曾娶妻,倒是好好地把收的徒弟都当自己的孩子看待。鹿隐之沉稳听话,他自然不会不喜欢,这个动辄大呼小叫,跑去找师兄倒苦水的聂星子却闹腾许多,可郁道谦自己本来也不是什么安静性子,聂星子性格跳脱些,他反倒也觉得喜欢。他虽然总说聂星子偷懒耍滑,但聂星子该练的武其实也没少练,就是常常喜欢卖可怜,偏偏这招又对鹿隐之大大管用。郁道谦瞧着只觉得好玩,很多时候倒是不太管。

这些事其实聂星子心里也都清楚得很,只是一旦难过起来,这些事就总是被那些不好的回忆压着,浮不出水面来。现下他拜进迭字峰也有五年多,和师父师兄待在一起的时间已经比同生身父母生活的时间更长,现下郁道谦下意识一说“家里”,言语中便是将他和鹿隐之都当作自家孩子看待,“家”这个字对聂星子而言又实在是暌违已久,他终于意识到自己也不算是无家可归无处可去,眼泪没忍住就掉了下来。其实要他忍受委屈,他倒向来能忍住一口气,反倒是一旦有人对他好,这口气就一下子再憋不住,鼻子也跟着发酸,实在再绷不下去,到底还是掉了眼泪。

他这眼泪一落,郁道谦反倒不知道该怎么再数落他,半晌才像挽回场面似的说道:“……算了,南华经也罚了,叫你跪这半天也够了。好了星子,起来吧,别跪了。”

结果聂星子硬是要跪着,无论他说什么都不站起来,气得郁道谦眼睛一翻,喝道:“我是师父还是你是师父?你给我起来!”

他这么一说,聂星子就又手脚麻利地站起身来。但他跪的时间有点长,把小腿和脚都跪麻了,一站起来脚上就针扎似的疼起来,他又不敢出声,却一副呲牙咧嘴的表情。郁道谦“哼”了一声,过了一会儿才又道:“我之前说,我早打算等你再多练些时日,好让你在你师兄那里栽个大跟头,叫你知道人外有人天外有天,你现在学的这点玩意,眼下放到江湖上可真是米粒上刻美女,实在不太够看。结果现在好了,好好的一件事,叫我两个好徒弟一口气给搅和了。”

“师父,”鹿隐之在旁边温声开口道,“我其实也觉得有些奇怪,论外功内功,星子应该都比我高出一些才是,怎么过起招来反倒是让我占到了上风?”

“以慢化快,那也有个限度。”郁道谦知道他有意转开话题,但也没多说什么,只接着道,“星子这样的,你自然能接,要是换我用快招来攻,你接得住化得开么?”

鹿隐之就笑道:“师父说笑了。弟子自然是接不住的。”

郁道谦却已经站起身来,抽剑出鞘道:“光说不练也太无聊,隐之,拔剑。”

郁道谦那把剑名叫“念慈”,是他的八位师兄师姐在他二十岁时一起送给他的。剑身上刻着“仁慈隐恻,造次弗离,节义廉退,颠沛匪亏”十六个小字,是叫他无论什么时候出剑,心里都要想起,仁义慈爱,以及对人应有的恻隐之心,无论如何都不可抛却,气节、正义、廉洁与谦让的品德,即使是在颠沛流离穷困潦倒之时也不可缺失。

郁道谦的道名“道谦”是池通渊起的,佩剑的这“念慈”是他的师兄师姐们取的,“无争”这个道号倒是他自己取的,但倒不是他多想叫这个,只是觉得师父是希望他谦些,他总不好违逆师父的意思,起个什么“无敌子”之类的道号。反正人里外就是这个人,叫什么他觉得也无所谓,货不对板,那也没办法。只是这又“谦”又“慈”又“无争”,他里外一个也没沾上边,仔细想来实在是有些阴阳怪气的感觉在内,虽然很是有违师父和师兄师姐们的意思,郁道谦自己对这其中若有若无的讽刺意味反倒很满意。其实一般也没有人敢当着他的面说什么,因为郁道谦不光嘴毒,别人话语上讨不到便宜,一旦动起手来更是没人能打过他,就算有什么不服,最后也只好烂在肚子里。

不过在迭字峰上,鹿隐之和聂星子其实很少见他拔剑。郁道谦平常给他们演示招式的时候也都是顺手接过他们的兵刃,演示一遭再塞回他们手里,随便拿起扁担或者烧火棍和他们比划两下的情况也是有的,只有指点他们拆招的时候才会偶尔抽出剑来。鹿隐之眼下听他这么说,就知道自己必然是不可推却的,于是也抽出剑来。在尊长面前动兵刃,需得先向长辈寻得许可,但既然刚刚是郁道谦叫他拔剑的,鹿隐之就只是低头恭谨地行了一礼。

郁道谦点点头,不疾不徐地送出一剑去,说道:“这个你会。”

感谢看到这里。

打算歇一段,再攒攒存稿,年底之前暂时隔天更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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