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迭字二十九

按照聂星子的理解,自家师兄这是被齐师伯给赶回来思过了。他猜得其实倒也不错,但事情却没有他想得那么严重,因为齐道玄只是叫鹿隐之回去好好想想,想清楚再告诉她,措辞也并不严厉,只是有些无奈。

“我不是光叫你想你要学这个还是要学那个的事,”齐道玄轻轻叩了叩桌子,“我对毒理并无偏见,但在许多人眼中这就是邪魔外道。你是武当弟子,况且还是迭字峰首徒,你如果使毒用毒,江湖上的风言风语你抵受得住吗?我要你想的是这些。”

“……师伯。”鹿隐之有些讶异地问道,“您……不担心我走歧路吗?”

“你拎得清轻重。”齐道玄语气平常地回道,“这些事用不着我叮嘱你,你心里都有数。照常理来说,这种大事我应该叫你在静室独自面壁想上至少三天,但隐之,你和寻常的孩子不一样,你回住处去吧,自己好好想想,不过我只给你一天时间。”

聂星子听鹿隐之如此这般地讲完之后,很是沉默了一会儿,本来一口就能咽下去的糕饼硬是被他来来回回地在嘴里嚼了半天,末了咂吧咂吧嘴才终于开口道:“我光想着怎么过师父那关了……齐师伯说的是实在话。”

鹿隐之也不说话,只是坐在那里将手搭在椅子扶手上,食指指腹一下一下地点着,微微笑着,一瞬不瞬地注视着聂星子。聂星子被他看得有点不自在,缩了缩肩膀,下意识地摸了摸嘴边有没有糕饼渣什么的,有些迟疑地又道:“……怎么了?”

“没。”鹿隐之若有所思道,“星子,你怎么想?”

“什么?”聂星子手上的动作顿了一下,“你是单纯问我的想法,还是拿不准主意让我帮你参谋一下?”

“我心里有数。”鹿隐之笑道,“不过我还是想问问你是怎么想的。现在你是鹿隐之了,你打算怎么办?”

“等一下。”聂星子皱紧了眉,非常严肃地又问,“我先问一下,你说我是你,那我是不是得用你的方式去想这事?”

“这个啊。”鹿隐之回道,“这个倒不必。你也不用在意太多,我就只是在和你聊天。”

“我答不了。我不像师兄那样,能考虑到那么多。”聂星子并没多做犹豫,直接回道,“不管是什么事,只要师父和师兄你不反对,我这么做也不会给你们惹麻烦,那我想怎么样就怎么样。别人不管怎么说怎么看,我全都不在乎。”

他说完之后忽然觉得心里有些没底,毕竟这话听起来实在有些不知天高地厚。然而鹿隐之只是若有所思地看着他半天,不知道在想什么,还忽然笑了一下。聂星子紧张地觑他几眼,终于没忍住试探性地喊了他一声。

“师兄?”

“没什么。”鹿隐之冲他笑道,“就是觉得很有星子的风格,我也很喜欢星子的这种地方。不过不用太在意我的看法,只要师父没有意见,星子想做什么做什么就好了,什么事都是一样的。”

聂星子看了他一会儿,才道:“那不行。大事还是要问过师兄才行,让我自己决定,我还没那么放心我自己。”

鹿隐之听了就没忍住笑道:“这是怎么了!不用受人管着,也不用顾这顾那,这难道还不好么!”

“不好。”聂星子的神色倒是相当认真,半点都没有在开玩笑的意思,“我想有人管着我。”

鹿隐之这下倒是真有些愣了。和其他人不同,家族在鹿隐之身上留下的痕迹实在太深,无论人生方向还是配偶的抉择,他都很难只凭自己的心意任性妄为。他总是需要把家族和师门都摆在自己前面,毕竟在他是鹿隐之之前,他必须首先是武当迭字峰首徒,是扬州临溪庄鹿家的长子。

鹿隐之也不是生来就谨慎,不是生来就能将万事都考虑得周全,只是那些让他显得比常人更加优越的东西,同样也在打磨着他。旁人眼中的他因为家世而光彩夺目,殊不知此般光彩同样也是一种束缚。他从出生起就并非全然为自己而活,要担负的责任和使命都有太多,他虽然觉得无可奈何,却终究无法将这些本该自己承当的东西胡乱推卸。

他自认为终其一生也无法从此等束缚中跳脱出去,恣意随性的行事方式于他而言终究只是如露似电的幻想,所以他想,这求而不得的东西,他得不到也罢,但他却总是要让聂星子拥有的。

鹿隐之并非没有兄弟手足。他同父同母的亲生弟弟鹿定之与他只差一岁,但他待鹿定之,根本及不上他待他师弟聂星子的半点关心爱护。毕竟鹿隐之六岁离家拜进迭字峰,之后和鹿定之就几乎没有再见过几面,虽然要算是兄友弟恭,但也就止步于此,并不如何亲近,所以反倒是聂星子这个和鹿隐之毫无血缘关系的师弟与鹿隐之朝夕相处十载,两人之间更加熟悉自然些。

对于鹿隐之而言,聂星子其实是个很复杂的存在。说是师弟,很多时候反倒比有血缘的弟弟更加亲近,他对聂星子看起来是兄长的那种关心与爱护,但好像又并没有那么纯粹,起初他对聂星子有许多同病相怜之感,更像是在试图解救运气不佳遭遇不幸的另一个自己。

然而这是一种不公平也不正确的投射,毕竟鹿隐之不是聂星子,聂星子也不是鹿隐之。鹿隐之虽然当时年纪尚小,却极聪明,他很快就意识到,将他的一部分强加在聂星子身上是不对的。他的师弟孤零零地来到他面前,虽然可怜,却也不像常人一般带着那许多的挂碍,鹿隐之自知做不了太多,但却总是想尽自己所能让聂星子活得自在些快活些,少受些这世间的约束。

只是他和聂星子终究是并不相同的两个人,渴望得到的和试图摆脱的东西都全然不同。

毕竟这世上从来没有一模一样的两个人。

“我还在想,星子总被我这个大师兄管着,会不会早就嫌烦了呢。”鹿隐之终于微微笑起来,将话重新圆了回去,“既然星子这么说,那我就放心了。”

聂星子一时没有说话,仔细地端详着手里那一小块做得精致可爱的点心,然后突然一下塞进了嘴里。鹿隐之似乎觉得这样的举动有些孩子气,看着他没忍住再度露出笑容,聂星子也回以目光,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有腮帮子一鼓一鼓地飞速嚼着嘴里的东西,等咽下去之后才若无其事地回道:“所以师兄打算怎么办?”

“毒理的话,还是学学吧。”鹿隐之回道,“这样星子是不是也放心些?”

聂星子刚喝了口茶,想把吃的糕饼往下送一送,咽得太快有点噎,闻言他没忍住呛了一口,茶杯还靠在嘴边,差点没把一整杯茶都喷出去。

“……不是,师兄,我有什么放不放心的?”

“要是师父叫你和我分别下山,你放心我一个人吗?”

聂星子被他问住了,嘴唇翕动了半晌才道:“难道不该是师兄不放心我吗?”

“我确实是不放心你。”鹿隐之无可奈何地笑道,“你又没出过远门,江湖上三教九流的人你也未必认得,没人照应你该怎么办?招惹了不该招惹的人又该怎么办?担心着呢。”

“这不就是了。”聂星子冲他摆手,“师兄你主意正得很,我从来不担心的,你也不用考虑我。你二师弟向来随便呢,你也不是第一天知道。”

“你既然一定要在意我的想法,却叫我别考虑你,这是不是有些不讲道理?”鹿隐之的指尖轻轻敲了敲桌面,“所以我猜,我既然放心不下你,星子多半也一样不放心我才是。不对吗?”

聂星子微微睁大了眼睛,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好抿起嘴唇略微偏开了眼神,颇有些欲盖弥彰的意思。

聂星子实在没见过这种阵仗。毕竟绝大多数时候鹿隐之都只是微微笑着,并不把话说透,言语中会为双方都留出足够进退的余地。但聂星子知道,不管什么事都总是瞒不过鹿隐之的,许多事他必然了如指掌,只是温雅性情与出色教养让他不愿将事事都说破罢了。

这是聂星子第一次在和鹿隐之对话的时候意识到,他师兄的言语中有种压迫感,就仿佛他已经被抵至墙角一般,偏要仔细应答不可。尤其鹿隐之的神情又十分认真,他不知道鹿隐之到底是不是在说玩笑话,实在不敢就这么随便搪塞过去,只得硬着头皮据实以告:“别的事师兄也都不用我担心……我里外就只是担心师兄的身体,怕一旦遇上什么事,师兄不方便和人动手。我想着师兄不管去哪,我跟着一起去就是了,再没别的。”

鹿隐之看起来是得到了想要的答案,眉眼间又因为笑意重新回暖,于是又道:“星子既然挂心我,我替星子考虑一二,好叫你安心些,这又有什么不对?”

“师兄……”聂星子露出有些欲言又止的表情,“用毒这种事不像习武,说到底也……”

“你看,星子。”鹿隐之轻轻抬了下手,打断了聂星子的话,“这就是我最担心你的地方。在迭字峰上的时候,有些话我实在不好和你说,毕竟师父的性子你也清楚,要是说些不合他心意的话,里外除了惹他生气之外也没什么用处。但是星子,你觉得只要武功够好就能解决所有问题吗?”

聂星子的额角轻轻跳了一下。

感谢看到这里。

好别扭你们。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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