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其实明白鹿隐之的意思。但与此同时,他心中仍是不免有一丝不服气的感觉,终究是没忍住张了张嘴,可是在对上鹿隐之的眼神时,又意识到他不该顶撞师兄,于是他把话憋了回去,不情不愿且言简意赅地回了一句“没有”。
聂星子当真是习武的材料。这并非某种不合实际的夸奖,而是一种更接近结论的判断,只是郁道谦从未这么说过,鹿隐之也从没说过类似的话,聂星子自己更是不会把这种事挂在嘴上。然而郁道谦和鹿隐之都很清楚这件事,就连聂星子自己也并非没有自觉。他知道自己在武学上是常人所说的天才,但也只是这样而已。他既无意夸耀,也不会自视高人一等,毕竟天才又如何,天才握刀也一样要被磨出满手血泡。
但单论习武,聂星子自己心里其实很自信。无论是轻视聂星子的武功,还是轻视武学本身,都会让聂星子感到一丝不适。不光如此,他觉得习武是件正经到不能再正经的事,没些武功傍身似乎寸步难行,所以他才会对鹿隐之有许多必要或是不必要的担心。
如果是别人问同样的问题,聂星子多半早就开始冷嘲热讽了。但他知道鹿隐之绝无恶意,于是就只是抿了抿嘴唇,把话又咽了回去,却不太想再继续聊这个。鹿隐之何其了解他的这些心思,也不多说什么,只是伸出手来握住了聂星子的手,轻轻捏了捏他的掌心。
“星子?”
聂星子只得又将目光拨向他。他的师兄永远知道该怎么对付他,他被拿捏得死死的,却毫无办法。他和鹿隐之对视半晌,终于没忍住叹了口气,自己说了实话:“……我也没那么想。但要是武功够高,遇事总有□□成能应付得了吧?”
鹿隐之看起来一点都没觉得意外,只是点点头道:“师父虽然不说这些事,但他多半是这么想的,星子会这么觉得也是正常。我前些年也和主峰那边的师兄下山去拜访过几位高人,为他们祝寿,还没见过哪家弟子年纪与你相仿,武功能有你这般的造诣。但是星子,我还是希望你知道,师父是师父,你是你啊。”
聂星子当然知道。
毕竟他们的师父郁道谦,才是真正不世出的武学奇才,十四五岁便已崭露头角,弱冠之年已能同大师连斗几百招不落下风,甚至当初拜师不久就让本来不打算太早收关门弟子的武当第四代掌门归明子池通渊决定,自郁道谦以后再不收徒。江湖之内对郁道谦恨得咬牙切齿的人不在少数,但却都不得不承认他的本事,他虽长于剑技,但十八般武艺样样不落下风,是无可指摘的全才,未及不惑之年在江湖中就已无人能出其右。对郁道谦而言,武功够高事情就会迎刃而解这句话还真的没错,毕竟郁道谦从不委屈自己,吃亏是福让别人先吃,退一步海阔天空让别人退,若不是别人在他手下从来讨不了好去,以他说刻薄话的那股不知收敛的劲,早不知道被人弄死过多少次了。
但郁道谦终归只有一个,相较之下,聂星子的这份天资就实在平常了许多,鹿隐之的担心实际不无道理,因为对大多数人而言,江湖中更多的并非对错胜负,而是人情世故。
他自然知道聂星子心中憋闷,也知道自己这个师弟虽然面上看着有些懒散随意,但因为幼时的经历其实心思相当敏感,在武学一事上也是心高气傲。他很喜欢聂星子身上那种不经打磨的自信与锐气,也并不想在这种事上伤害他的感情,但他却终究还是要说。
“我知道师兄是什么意思。”
聂星子只是这样回他,脸上也没露出什么不快的表情。然而鹿隐之知道他向来只会把不高兴的事塞进心里,见他这样反倒担心,握着他的手仔细地打量了他一会儿,直到聂星子被他看得心里发毛,没忍住抖了抖肩膀笑了起来。
“不是,师兄……你盯着我做什么?”聂星子无可奈何道,“你是好意,是担心我之后在外面吃亏,我知道的。我武功什么水准,有几斤几两,我自己心里有数。再说,就算真打不过,跑我还不会么?”
“我是想说,没有什么是十全法门,能解决全部的问题。”鹿隐之轻声道,“你向来机灵,我倒不是很担心,唯独怕你偷懒,解决问题时不论好坏只用和人动手这一招。日后你走江湖的时候,我未必时时在你身边,你自己要多留心些。”
“师兄原来是担心我托大。”聂星子应道,“我虽然懒是懒了点,好在脑子不算太笨,师兄放心就是了。毒理的事我不怎么懂,但师兄向来聪明,想来没有问题,学好毒理之后多了一门走江湖的本事,兴许在习武的事上也能少苛责自己几分,我觉得不错。”
鹿隐之失笑道:“我什么时候苛责自己了?”
聂星子看了他一眼,回道:“心里。”
鹿隐之闻言顿时哑然,半晌才道:“……你总是很知道。”
聂星子不再接他的话,只是又说回了这毒理究竟是学与不学的事。鹿隐之听他讲来讲去,总是在担心齐道玄说的那些,怕他既是临溪庄的少庄主,又是迭字峰首徒,若是研习毒理,江湖上的风言风语会于他不利。
“师兄毕竟不像我,我没什么可在乎的,旁人说也就说了,骂也就骂了,都是小事。师兄在家是长子,在迭字峰是开山大弟子,若是有什么风声,牵涉的总是多些,我不愿意师兄你被什么麻烦事缠上。”
“我在别人眼中都是临溪庄的少庄主,也是武当迭字峰首徒。”鹿隐之冷不防道,“星子,在你眼里也是吗?”
聂星子愣了一下,下意识地答道:“不,你是我师兄。”
“然后呢?”
聂星子没想到鹿隐之还会再追问这一句,但他忽然明白了鹿隐之究竟想说什么,他一瞬不瞬地注视着鹿隐之,屋内霎时间安静下去,只能听见外面远远的鸦鸣。
他同鹿隐之对视许久,终于答道:“你是隐之。”
这回反倒是鹿隐之微微一愣。自聂星子拜师之后,他就再没听聂星子从口中说出自己名字的这几个字,一切都以“师兄”这一称谓一以代之。他知道聂星子已经明白了自己的意思,想要向自己的师弟露出一个微笑,但他却仍是沉默着,连同他总是弯出笑意的嘴唇也一并沉默。
自鹿隐之出生之时起,扬州鹿氏就是他无法抛却的头衔,任何人看向他的时候,看到的从来不仅仅是他,或者说,绝不会先看见他,就仿佛“隐之”这个名字永远随在“鹿”姓之后。
“师兄,我收回我刚刚说过的话。”聂星子又道,“牵涉再多也无妨,你想怎么做,那只管去做就是了。我没有师兄那般聪明,别的事我不知道,但我知道你要做的事绝不可能是错的,若是到时候有什么解决不了的问题,那我来替师兄解决就是了。”
聂星子说那句话的样子不像是随口一提。毕竟他虽然性子随便,但却很少撒谎骗人,对鹿隐之就更不会如此。可那听起来也并非山盟海誓一般的承诺,似乎更像是一句再寻常不过的话,是和“今早喝了白粥”一样本就该如此的事。
那是鹿隐之第一次听聂星子说这样的话。对鹿隐之来说,那是一种非常新奇且怪异的体验,他有些出神地看着聂星子,忽然觉得自己的师弟似乎哪里有些陌生。
他向来将聂星子视作能与自己并肩同行的那个人,也从未对此感到怀疑过,但聂星子方才的那句话让他产生了一瞬的迟疑和恍惚。
那种距离感就像是他的师弟从来都没觉得他们应该比肩而立,聂星子本该走在鹿隐之身后半步,而正是那微乎其微的半步,就足以成为一道不可逾越的天堑。
他的师弟将自己视为他的刀,他的剑,在最后为他斩断难断之事的杀手锏,弥补他武功不足这一缺憾的妙药灵丹,唯独不是与他走过此生的伴。
他不知道究竟是哪一步错了,一时间也不知如何作答,只好微微笑起来,温和地回道:“那我要小心些,可别真的闹到要星子出面替我收拾残局的那一步才是。”
聂星子却似乎全无所觉地冲他笑了起来:“以师兄的谨慎,自然不至于那样。但如果真的有用到我的时候,师兄,你只管用就是。”
“我的武功,我知道的和我能做到的,所有东西,全都是你的,你只管拿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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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扭起来了(别扭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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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5章 迭字三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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