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什么不能问的。”鹿隐之笑道,“只是确实不是什么大事。我和文师兄的确说不上有多深的交情,毕竟我一年上不了主峰几次,要和文师兄打照面的次数就更少。我们之间并没有什么恩怨,你不必担心。”
“我就说……”聂星子点了点头,“那向师兄为什么说你们关系不好啊。”
鹿隐之露出了有些无奈的表情。
“文师兄待我向来和待其他师弟没什么两样,不过文师兄他向来厌恶那种富家子弟纨绔张扬的做派……我虽不至于那么荒诞,但拜入武当以来也确实受家里照顾不少,文师兄心里有些考校也是正常。不过文师兄性格刚直,绝不至于背后议论别人,或许是掌门师伯与他谈到过迭字峰的事,顺便提起过我,他在掌门师伯面前不好违心作答,这才被主峰的师兄弟们传了几句吧。”
竟然还真不是什么大事啊。聂星子颇有些意外地眨了眨眼,若有所思地道:“哦……那我知道了。我想多了,还以为你和文师兄真有什么过节呢。”
“文师兄为人很宽和的。”鹿隐之说完之后又补上半句,“……虽说看着不像。”
“真的假的?”聂星子笑道,“我看向师兄一见文师兄,可是紧张得脸色都变了。”
“文师兄是掌门师伯的大弟子,行为举止当然不好太随意,师弟们也确实都有点怕他。不过文师兄毕竟是下一任掌门人,同辈中有些威严也是好的,不然日后怕是不好服众。”
“那可不行了。”聂星子紧张地眨了两下眼睛,若有所思道,“看来我日后得多注意,举止上对师兄再多尊敬些,不能让师兄的威严坏在我手里。”
“我又不是下一任掌门人,要那威严做什么?”
聂星子顿时有些错愕,半晌才再度开口。
“……迭字峰的下任掌门,师兄不当,那要谁来当?”
“不是我不当才要谁来当,是这掌门,本来就不该我来当啊。”鹿隐之有些无可奈何地看了他一眼,“且不说师父身体康健精神不减,也不说换我们这几个弟子来执掌迭字峰他老人家究竟放不放心得下,单说我这开山大弟子,本门武功学得马马虎虎,身体又不争气,若是真的当了掌门,不能昌大本门武学不说,说不定而立之年迭字峰就不得不再换掌门,既如此,不如最初就选个可托付的——”
“师兄!!”
聂星子猛地提起了声音,鹿隐之被他吓了一跳,有些意外地看着他。
虽说聂星子对上外人总是说不出几句好话,但对鹿隐之自是从来都不一样的。鹿隐之逗起人来向来不懂见好就收,聂星子总是顺着他,哪次也没真的恼过。因此别说和鹿隐之吵架,聂星子甚至都不会和鹿隐之闹脾气发火,几句抱怨就已经是最严重的抗议。鹿隐之愣在原处倒不是为别的,只是聂星子从没这样发过脾气。
可喊完这一声,反倒是聂星子畏怯了。他下意识地去观察鹿隐之,看他表情如何,有没有生气。鹿隐之就坐在床边,身上只穿着里衣,长发也散下来,氛围也更柔和了些许,但正是这样的鹿隐之,此时此刻面上却并无其他表情,只是怔怔地看着他,一时并没有说话。
聂星子也不明白。因为就算他气得血都冲上了面颊,就算他觉得自己完全有理由为此生气,但鹿隐之只是坐在那里一言不发,表情不见喜怒,他就下意识地想要道歉。
可他还是克制住了自己退缩的冲动,只是声音终究弱下去了些许:“……你……师兄说的这是什么话?”
鹿隐之没有回话,目光微微闪烁了一下,聂星子见他不答话,明白今天这话若是不说彻底,下次不知何时才有机会说,这疙瘩也不知要在心里留多久,索性再度抬高了声音。
“哪里有人咒自己早死?这话师兄你可敢在师父面前说?可敢在伯父伯母面前说?我年年生辰时拜三清,不求我自己活到哪年哪月,唯独求的是师兄顺遂无虞。横竖我聂星子贱命一条,如若能替,我替师兄死了算了,反正我四岁那年就该死了,多这十年也已经是——”
“好了。”鹿隐之轻声道,“星子,别再说下去了。”
聂星子立刻把后半句话咽了回去。他抿着嘴唇盯着鹿隐之,结果还没等到鹿隐之开口说话,聂星子眼圈先红了。
鹿隐之看在眼里,也不问他是不是哭了,只低声向他道歉:“对不起。”
聂星子被这一句“对不起”噎了一下,连呼吸都跟着一顿。鹿隐之并不是那种会吝啬于向人道歉的人,但他的歉意似乎多是出于礼貌,像这样声音虽轻情感却重的致歉,对聂星子来说还是头一遭。
鹿隐之观察着他的表情,轻声问他:“我说那样的话,是不是让星子伤心了?”
“师兄。”
“嗯,不着急,慢慢说。”
“我是想说,你别安慰我了。”
“……我只是想和星子道歉。我确实不将自己当回事,可既然星子在意,那我以后也多留心些,尽力少生些病,尽力活得久些。”
“若不是星子说那些话,我着实不知道你为何要发那么大的火。”鹿隐之道,“在我自己看来,我本就先天不足,医师早同我父母说,我多半活不过十岁。我早就知晓也接受这件事了,所以星子,你成了我的师弟之后,我的日子每一天也都是我偏得的。”
“所以那不光是你平白得来的时间,于我也是同样。”
“但听星子那样说自己,我就明白星子听到我说那些话时的心情究竟是如何了。星子,我只是你的师兄,不会自诩为你做了些什么,你想要如何,你都可以自己决定,只是星子,或许你有时会看轻自己,但就像你在意我一样,我也同样如此在意你。”
“我知道你是生气了才那么说。”鹿隐之轻轻握住他的手,“我不再说招你生气的话,星子今后也不要那么想了,好不好?”
“……我都说了。”聂星子抓着鹿隐之的手,指尖收得极紧,指甲都快掐进鹿隐之的皮肤里,半晌才终于咬着牙闷声回道,“你别安慰我了。”
这句话说到句尾已经隐隐带上了些哭腔,结果还没等鹿隐之再说什么,聂星子的眼泪就猛地一下子涌了出来。
鹿隐之拢共也没见聂星子哭过几次,哭得这般阵仗惊人的更是从没有过,饶是迭字峰首徒平日多么四平八稳的性子,现下也有些手足无措。他的手被聂星子攥得生疼,但鹿隐之也就任凭他那样紧紧攥着,另一只手下意识地往怀里摸手帕,摸到衣襟才想起自己现在只穿着里衣,手帕不在身上。他只好把衣袖往下扯了扯,打算给聂星子擦眼泪,但聂星子一边抿着嘴唇,不声不响却哭得一噎一噎的,一边偏过头去避开了鹿隐之的衣袖,自己抬手用掌根随便把眼泪都蹭了下去。
“想哭就哭吧。”鹿隐之一下一下抚摸着他的后背帮他顺气,“不用勉强自己忍着声音,对耳朵不太好。”
聂星子仍是紧紧地抿着嘴唇,闻言只是在旁边摇了摇头,依然没有发出任何声音。直到因为鼻子不通无法呼吸而憋得红了脸,聂星子才像是溺水之人一般猛地抽了一口气,那一口气吸得太急促,他甚至发出了宛如风箱一般的声音。
紧接着聂星子就因为这太过着急的一吸而剧烈地咳嗽起来。他咳得太猛,身体不由得像虾米一样蜷缩一团,鹿隐之在旁边拥着他,让他靠进自己怀里,聂星子则松开了鹿隐之的手,转而抱紧了他的手臂,仿佛那是唯一可以依靠的浮木。鹿隐之知道此时不管多说什么都是无用,便慢慢安抚着聂星子,安静地陪他一同坐着,等他的情绪重新平稳下来。
聂星子一语不发地盯着自己握住鹿隐之小臂的那只手,愣愣地坐了一会儿,等到无声的抽噎也渐渐平复,他才轻轻吸了口气,瓮声瓮气地开口道:“对不起。我没事了。”
鹿隐之被他突然的一句道歉搞得摸不着头脑,迟疑了一下才道:“……分明是我胡乱说话在先,星子何必道歉?”
“看人哭也是件糟心事。”聂星子低声道,“总哭更是遭人讨厌。师兄别介意……我不是有意的。下次不会了。”
聂星子说话的时候没有看他。鹿隐之偏头看着他的侧脸,忽然想起第一次见到他的那个早晨。四岁的孩子,抱着膝盖坐在山阶上,远看过去小小的一个,瘦骨嶙峋的,面色也不好。那时的聂星子也抹眼泪,抹完也一样地道歉,和鹿隐之说,对不起,我哭了,让你不高兴。
那个孩子如今已是十五岁的少年人了。只是他仍会在哭过之后一模一样地道歉,依旧怕让人不开心。
那是一些鹿隐之无法抹去的痕迹。早在与鹿隐之相遇之前,那道痕迹就深深地刻在了聂星子身上。他本以为聂星子这十年来不再生活在以前那样的环境,这样的痕迹会渐渐消退,可现在看来,好像什么都没真正地被改变过。
感谢看到这里。
也有一些真正像是小朋友的时候。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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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9章 迭字三十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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