鹿隐之很是少见地语塞起来。他自是不能告诉聂星子他已经将自己的心迹在父母面前尽数阐明，眼下裴献珠也已经知道聂星子对他而言并非仅仅是师弟而已，更是他执意不肯履行婚约的原因。鹿隐之担心聂星子眼下真去了裴献珠那，裴献珠会迁怒于他，可聂星子对其中缘由并不知情，他实在不知该怎么解释，倒觉得说什么好像都苍白无力起来。
“好好。”鹿隐之只得无可奈何地点头应了，“我前些日子脱不开身，不过跟着这几天倒是一定能闲下来的了。这段时间你都和献珠去吃什么了？我可得挨样补上，不然再过些日子你只惦记你的献珠姐姐，半点也不记得你师兄了。里外下山这一趟，别的都还不知道，师弟先被撬走一个。”
聂星子听了就是大乐，认认真真地一样一样同鹿隐之讲起来，都吃了什么，又是去哪吃的。其中有一些鹿隐之倒是知道，但他小时候鲜少出门，许多店名也只是听过，并没当真去过。另一些店名则是连鹿隐之都不大清楚的，许是这些年才开张，鹿隐之听了就很是无奈地摇头，说自己太多年不回来，他这个扬州人对扬州的熟悉程度，反倒比不上献珠这个鄂州人。
“还去了一家凉水铺子！”聂星子越讲越高兴，显然是这段时间四处吃得十分开心，“那家也有卖紫苏水的，我看见了。我之前都不知道这些喝的还能有这么多花样，什么荔枝膏水呀，豆汤呀……还看见椰子酒和梅花酒了，我不敢喝，献珠姐姐要的梅花酒，我要的是豆花——”
聂星子的声音戛然而止，连带着他脸上的笑容也一同僵住了。鹿隐之觉得奇怪，还没等开口问些什么，聂星子就停住了脚步，手上紧紧地拉住了他。
“星子？”
聂星子没有回话，只是略略低着头，皱着眉站在那里，一言不发。
他像是沙土之中仅有的一株植物，正勉力忍受着一场过境狂风。只是这风暴在他的躯体之内，肉眼难以看见，鹿隐之只能从他绷成一线的嘴唇之间窥见它的痕迹，就如同人往往只能从那植物抖动的枝叶之中窥见风。
只是聂星子最后还是猛地抬手捂住了嘴。他就那样弓着身子僵了片刻，终于没忍住双手撑着膝盖呕吐起来。
他今天并没吃过多少东西，所以即使腹中上返的声音听起来令人痛苦到近乎恐怖，他吐出的也只有一小滩水，许是他在琳琅馆喝的那杯花茶。
鹿隐之立时从怀中摸出了手帕，在聂星子好不容易倒过一口气时抚着他的后背给他顺气。聂星子方才垂着头干呕许久，这才勉强歇下来，脸上挂着些被激出的眼泪，唇边还坠着一丝尚未落地的口涎。鹿隐之怕碰得他不舒服，就只是小心地将手帕塞进他手里，聂星子哑着声音从喉咙里挤出了一声“谢谢”，这才抬手潦草又狼狈地擦干净了脸。
“星子，星子。”鹿隐之轻轻拉他的手，“你觉得稍微好些没有？你先找个地方坐一坐，我去找点水来给你漱口，好不好？”
可是聂星子既不应声，也不松开他的手，反而越攥越紧。鹿隐之知道现下不是问清缘由的时候，便顺着他道：“好，那我不走。你现在觉得怎么样？”
聂星子并没抬头，只是一语不发地僵在那处许久，跟着才慢慢地挪了挪地方，像是怕动作太大又忍不住吐出来。等到和方才吐过的地方稍微离了几步，聂星子这才缓缓蹲下身去，脸颊贴在膝盖上，双手抱着腿，整个人都蜷了起来。
鹿隐之其实见过聂星子的很多样子。无人时静心练武的，歪在树上偷懒睡觉的，被训时一边认错一边机灵地觑着师父脸色的，笑嘻嘻地摆师哥架子的，唯独没见过这样蹲在地上把自己抱成一团的。聂星子从来都很介意自己没长高这件事，寻常站着的时候都把脊背挺得笔直，用他的话说，这也是大侠风范的一部分。但说到底，聂星子终归只是个十五岁的少年人，个子也小，眼下抱膝蹲在那里甚至都有些不起眼，再加上入世未深，心性上也仍是个孩子，这般恍惚茫然的样子倒让人觉得有些可怜。
鹿隐之将马拴在一旁，在聂星子旁边也跟着蹲了下来。鹿隐之没再多说什么，只是静静地待在聂星子身边，偶尔才偏过头去看他一眼。聂星子就像睁着眼睛睡着了一样，沉默了许久之后忽然开口说的第一句话却让鹿隐之有些意外。
“师兄……嗯，师兄，你膝盖不会不舒服吗？你别蹲太久。”
喊鹿隐之的第一声，聂星子张了嘴才发现根本就没有声音，他皱着眉清了半天的嗓子，这才能正常说话。鹿隐之却没想到他上来先说这个，就冲他摇了摇头。
“哪有那么娇贵，没事。”鹿隐之道，“星子现在还觉得想吐吗？”
聂星子就冲他摇头，因为脸颊仍是挨在膝盖上，看起来就像是左右蹭了蹭。过了一会儿他才看着鹿隐之，很小声地说了一句话。声音小得近乎蚊蚋，就算鹿隐之离得已经足够近也并没真正听清。他又凑近些许，几乎快要和聂星子挨在一处，才听见聂星子又喃喃地念了一句。
“师兄，我想回家。”
这话不知是拉开了哪道闸门，聂星子说完之后就不作声地抿了抿嘴唇，跟着眼泪就猛地涌了出来。手帕还被聂星子攥在手里，鹿隐之只得就那样伸手帮他把眼泪抹掉，温声安抚他道：“好，星子待会要是想走了，我们马上回去。不难过，不难过。”
“我不是想回临溪庄。”聂星子垂着眼神小声道，“……我想回迭字峰。”
鹿隐之微微一怔，但还是立刻点头应道：“好。那我们今晚收拾下行李，明天就出发回迭字峰。”
结果聂星子听完哭得更厉害了，过了一会儿才断断续续地叹了口气，轻轻拽住了鹿隐之的袖子。
“我就、就说说，就只是说说。不回去。”
鹿隐之看他哭得难过又克制，心里不免也跟着难过起来。他拿袖子给聂星子擦了擦眼泪，过了许久，等到聂星子平静些了，才轻声问道：“星子今天在琳琅馆，到底看见了什么？”
聂星子看了他一眼，默默地移开了目光。
“没什么。”
“我知道星子不让我进去不光是因为怕再有坍塌，还不想我看见里面是什么样子。”鹿隐之温声道，“不过我大约知道里面发生了什么……星子也不必担心我，这些年常去齐师伯那里，虽然我大多时候都病着，没能帮上她太多忙，但什么样的伤我都大致见过了，伤得太重结果来时救不过来也有不少，现在已经不怕也不介意了。你同我说就是了，这样的事冲击总是不小，一个人消化会憋出病来的。”
“师兄。”聂星子想了想才问，“你认识一个姓林的人吗？使软剑，应该是点苍的……也可能姓凌，有人喊他名字了，但我没仔细听。”
“若是姓凌的话，那倒相对少见些，但林姓在两浙就是大姓了。扬州虽处淮南，但和两浙江南都相距不远，在这遇上姓林的人确实是常事……不过实战当中用软剑作兵刃的人很少，我能想到的这些人当中，还真有一位算是点苍门下。”
鹿隐之微微顿了一下，这才接着道：“林尽雪，使的是他自己所锻的软剑绝音，师从银环剑仙傅桥霜傅前辈。虽然傅前辈离开点苍之后再没回过师门，但林尽雪说来也要算是点苍弟子……啊，我们之前遇见的那位梁上客梁兄的同门，就是林尽雪。”
“……应该就是这个人，我也不确定。当时也只看见了他，没见到梁兄。”
“江湖中人凡是有见过林尽雪的，都说他容貌过人，雌雄莫辨，他本人却不喜旁人议论他的长相，剑下更是有不少触过他霉头之人的性命。星子见到的那位要是容貌远胜常人，那多半就是林尽雪无疑了。”
“那应该是了。”聂星子咕哝道，“我不怎么记人，不过他那脸确实很容易给人留下印象。”
“不过我并没见过他。虽听说过些与他有关的传闻，但总说不上是认识。”鹿隐之沉吟片刻才又道，“……所以今天同星子交手的是他？”
“不算是。他没和我动手……就算真打我八成也赢不过他。”聂星子瘪了瘪嘴，倒也实事求是，“可他说认识师兄来着，还说改日要来同你道谢。”
“这倒怪了……我没见过他，临溪庄和他也并无来往，既然没什么可谢的，又何来道谢一说？”鹿隐之轻轻蹙起眉，思索片刻才道，“这个晚些再说。也就是说，是林尽雪和旁人交手，波及了星子，但林尽雪并没为难你，同你动手的是另一拨人？”
“另一拨是四兄妹，自称南海四蛟的。他们手中有半本秘籍，林尽雪是为了那秘籍追他们到琳琅馆的。那秘籍我没听过，叫《觉尘六真法》……叫林尽雪拿去了，不在我手里。”
鹿隐之听到这里倒没忍住微微睁大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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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6章 临溪十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