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秉心阁近日的动向,想必陈姑娘有所了解,翳镇如今可不算太平。”程琢安顿好黎元,主人似的从房内走出来,将门轻轻合上,转头看向陈昭平,似有言外之意,“不知道陈姑娘对秉心阁有何看法?”
陈昭平应道:“秉心阁历来行事诡异,又好聚敛财物、搜罗奇珍,许多小门小派无声覆灭,传家的武学却在秉心阁门人手上重现。近年,秉心阁又总在各处生事,实在是令人疑心。”
程琢抱臂昂首,似笑非笑地回了一句:“我对秉心阁也尚有一些疑惑,要等着陈姑娘给我答案。”
路拾尚且年少,开口无甚顾忌:“你这一口一个秉心阁的,像在讲别家的事,难不成你是窃取什么门内秘辛逃出来的?秉心阁要捉你回去?”
程琢摇头:“那也不是,我仍是秉心阁门人。”
陈昭平面色沉静,语气冷淡:“既然是秉心阁门人,有关我师徒之事,就不便告知阁下了。”
程琢仍只是笑:“无妨,晚些时日再谈也不急。”她翻掌不知从何处取了一纸药方,并指夹着递向陈昭平,“你且看这些够不够,约莫半月能送到。”
“若想为师傅调养身体,须得先问清她究竟能自愈到何种地步。”
程琢启唇忍不住带了点嘲讽:“自愈?”
陈昭平面色如常:“我屡次为师傅诊断,她的药不曾断过,但每次问起伤情,她总说‘快好了’,问及各处是否疼痛,又不肯如实作答。”
程琢笑问:“这是为什么?她信不过你们?”
路拾觉得这笑容瞧着总像是幸灾乐祸,正欲发作,被陈昭平抬手拦了一下。
“翳镇并不富足。师傅恐怕是……不肯再欠了昆山商帮的人情。”
程琢瞥见路拾听见昆山商帮的名头时抿着唇将脸颊鼓了鼓,眉头微微一扬,“无妨,反正我欠了你们师傅天大的人情。”
路拾呛声道:“只怕你不是来偿情的。”
程琢仍笑着:“是与不是,只消来日待她与你们说道。”
路拾忍不住撇撇嘴:“你怎么就不能把话说明白些。”
“的确该说明白些。”程琢直截了当地开了口:“陈姑娘,我想去翳镇看看,最好明日就动身,如何?”
归山书院是个避世之地,要打探过来,荒僻的翳镇是必经之路。
陈昭平也无意向小师妹解释,只斩钉截铁道:“翳镇只是一处偏远贫瘠之地,这里只有归山书院的黎元,没有卢延的传人赵宁,自然也不会有致微堂的任何秘传。秉心阁想要的东西,人也好、物也好,这里都没有。”
这更名换姓的事情本显得掩耳盗铃,可如此浑噩地过了许久,现下让赵宁改回去倒是不便。再则,江湖上那些老家伙们,虽说从不会把赵宁这样没来闯出名头的游侠当回事,可赵宁若是还活着,那便是足以震动武林的一桩大事了。神秘宗派的顶尖绝学、保命功法永远是诱人争斗的最佳饵料。
“秉心阁当初派人从烛夜城拿了不少东西吧。”路拾冷哼一声,“致微堂早没了,师祖不见了,师傅变成这样了,如今你们还有什么想要的?”
“我想……”程琢听着窗外呼啸的风雨之声,侧过身去,对面前二人的态度毫不在意,“但愿她能睡得安稳些,这几日可不是什么好天气。”
路拾整张脸都皱了起来,“你——”
“陈姑娘,秉心阁一向耳目颇多。”程琢一手压上门板,笑意微敛,压低了嗓音:“至于究竟是谁的耳目,我现在还不能断言,你且宽限几日。”
陈昭平不作答,只一颔首:“药快凉了。”
程琢闻言立刻朝路拾伸了手,路拾下意识将药盅塞给她,待对方进了房内将门合上,才忿忿反应过来:“这又是打什么哑谜,不能好好讲些明白话吗?”
陈昭平思索片刻,蹙眉道:“你这几日警觉一些,我明早同希声去邻镇瞧瞧。依她之意,秉心阁近日恐怕要来生事。”
路拾不解其意,但也不是愚钝之人:“我明日就去寻老山长,问问叶前辈哪天回来,若能有她两位前辈在,定出不了什么乱子。”
单薄的门板之后,程琢颇感遗憾地摇摇头,心知门外两人并未完全理解自己的示警。
由卢延那位严师一手带大,黎元长成了不擅与人亲近的性子,她论行事或许不算周全,但向来细腻,总能记着周遭人的喜恶。因而一众门徒虽不与她亲近,却个个都还算敬重、感激她,自己顶着秉心阁出身来此,不受待见也是意料之中的事情。
秉心阁虽是二流门派,但背景深厚,捉摸不透的师傅近年不时对她上心,总爱遣师姐妹们来信问询。而那位惹人嫌的代阁主既瞧不上她这个平庸门人,又总多疑地防着她,让她探听起阁内消息倒比探听江湖秘辛艰难。
秉心阁内人心不齐,一个个的不知道在谋划什么,这些年一直跟各路乱军多有往来,同江湖上大宗小派、山匪水贼也总有些许联系。其中牵涉到追踪致微堂的这些耳目,她却不知究竟是听命于谁的。此番获知了故人踪迹匆匆赶来,也是忧心再出祸事。
雨断断续续下了多日,赵宁练功不曾懈怠,庭院里尽是她踩踏出的小水凼。师傅虽不过问,却默默置了几张废旧草席在边上,方便她在练完功回房的路上下脚。
习武之人自有内力护体,寻常天候里都是冷热不侵,但师长无声的看顾仍旧使她处处获益。
师傅不苟言笑,总负手静立一旁,瞧着令人生畏。若她功夫演练得有一二精彩之处,才偶尔能赚得一次幅度细微的点头。
这样严肃的师傅愿将佩刀相赠,无疑是一种对传人的肯定。那么作为传人,赵宁自然要付出更多的努力以回应长辈的期许。
赵宁脚下踏着泥泞,举着新得的宝刀挥了又挥,听到身后栅栏吱呀作响,便收手寻声张望。一袭青衫的女子转过身来,面上难得有一丝笑意,扶了扶头上斗笠,薄唇轻启,远远对她交代了些什么。
师傅留下了一句什么话,她好似没能听清,只看对方拿着一封信,取绢布缚了长枪就走了。
“师傅?”
赵宁愣愣追出一步,不知是不是踩上院外哪处水洼,脚下猛地一滑,身子重重一坠。
眼前是一室幽暗,转头去瞧坐在床边的人影,也并非于她如母亲一般敬爱的师长。
“醒了?”
边上那模糊的影子在同她讲话。
“唔……”
黎元缓缓侧过身子,右臂撑住床沿,徐徐挺直了脊背,左肘再发力一顶,从被褥间半坐了起来。
“感觉如何?”
二人此时一坐一卧,共听一帘秋雨。
这境况让她觉得熟悉,可这张脸……又好像不太熟悉。
程琢见她颊侧压出一片红印,忍不住抬手屈指在那发红处轻触了一下。
黎元也没躲开,只觉得脸上温热,直愣愣地抬起眼来,似还有些迷糊。
“雨落天凉,我看你睡在外面,就自作主张抱你进来了。”程琢将另一只手上托着的药盅搁下,灼灼内息渐渐退回经络。
思绪混乱之间,耳畔柔柔的语调听来如春风拂面,黎元想要应声却吐不出一个字来。只瞧见盅盖缝隙里浮起一缕白气,鼻翼翕动间嗅到一丝熟悉的味道。这飘散着苦涩气味的药盅令人生畏,程琢也不强塞给她,只是放在了伸手就可取用的位置。
程琢轻叹一声,托腮苦恼道:“这药我头一次熬煮,依着陈姑娘的嘱托,总怕不得其法,守着片刻不敢离了,也不知做得好不好。”
“啊……”黎元闻言便将药盅端了起来,入手温热,揭盖便是苦涩得令人皱眉的气味。她对旁人的善意常常无所适从,对外界心存戒备,对着这位尚不熟悉的新晋友人倒是信赖有加。见眼前人面带忧色,连声道:“挺好的,挺好的,跟她们先前给我的一个样。”语毕便合了眼,一口饮尽。
“那便最好不过。”程琢一手将药盅接来,另一手翻出巾帕替黎元擦拭了唇角,“待你痊愈试刀,可要让我头一个来看。”
黎元粉面飞红,胡乱点了点头,抬手抚了抚刚被擦净的位置。
程琢利落地收捡了药盅搁置一旁,自身后提起一方竹篮,从中取了温热的肉粥出来,期间目光悄然扫过各处,眸光微沉。
赵宁打小就不是勤于内务的样子,她的东西总是随性摆放,虽说屋内的打扫是一天不落,可整理摆放物件的时候却是鲜有。如今这间房整洁干净,各处都被刻意整理过,除却床头稍有些歪斜的刀架,整个房间甚至不太像有人居住,倒像是新收捡出来待客的。
可她在此居住应当也有将近半年之久了……
程琢忽而有些怅然。
不过两年之前,二人虽少有相见的机会,但从未觉得断了联系,一封封简短的书信缀起情思,隔了万里山河也不觉得彼此之间距离遥远。即便一时难通书信,只消去烛夜镇某民居占风铎下留一枚竹片,丝缕情意便能跨越四季。
彼时赵宁背着长行与济乱踏过风霜雨雪,独自去查探恩师的踪迹。偶尔二人行程交汇,程琢在暗处便能瞧见她。赵宁总会将那毛绒绒的兽皮包袱裹在身上,蜷在破败庙观的角落,枕上一段朽木,听着雨声便可熬过一夜。
如今在这书斋卧房之中,黎元如此行事自不是出于嫌弃。倒像是觉得这一方天地狭小,未被视作久留之地。程琢转念一想,自己熟悉的姑娘是个心里有事便坐不住的性子,也不急着问个明白,只等对方做出决断再来应对。左右她打定主意要留下,无论有何变故,静观其变就是了。
黎元吸了吸鼻子,似乎是有些冷了,她肩头微微颤了两下,又很快止住,翻身下床,一板一眼地将被褥收拾还原。随后端了粥碗坐在床沿,朝着程琢的位置倾了倾身子。
“今日,怕是练不了刀了。”
“嗯,天色太晚了。”
黎元吞下一口热粥,嘴里残留的药味与寡淡的粥水混作一团,忍不住咂咂嘴,将碗捧好了搁在腿上,“那明日还是照旧吗?”
“明日……”程琢不急着问清黎元所想,只随口提起要到镇上去的事情,“我想去翳镇一趟。”
黎元似有些失望,但很快又神采奕奕地开了口:“翳镇称不上繁华,但有不少味道绝佳的茶摊食肆,斫金巷的面点、三旗街的酒酿,嗯……你要是顺路,帮我带些糯米回来!”
程琢好奇:“你要糯米做什么?”
黎元掂了掂手中的粥碗,羞涩地笑了笑:“成日煮肉粥太腻味了,若有糯米,可以做点糍粑来吃。”
程琢失笑点头:“是个好主意。”
“路拾她们几个爱吃绿豆糍粑,我觉得既然绿豆能裹进去,那别的馅料也可以。”黎元悄悄瞥她一眼,又迅速移开目光,装作不经意地发问:“你有什么爱吃的吗?”
程琢托腮故作苦恼地思索片刻:“我么?方方正正的白糍粑就很不错。”
黎元眉眼弯弯:“我也爱吃这个。”
“我知道。”
“啊?”
程琢高深莫测地一笑:“我掐指一算,料定你和我喜好相近。”
黎元显然不信,心不在焉地“嗯”了一声,半晌又笑了起来:“那下次我带你去翳镇,吃些平日里我爱吃的!”
程琢伸出双手,轻轻覆在黎元手背,将粥碗托起,“好,一言为定,但你再不吃这碗腻味的肉粥,它就要凉了。”
当年试业,年幼的程琢内心忐忑,只想快快给一大一小两位客人倒了茶水便离开,没想到这头一位小客人拦住了她。
被一身蓝夹袄裹得圆润的小姑娘,拿着一块芦苇叶包裹的白糍粑,扬着一张粉嫩泛红的脸,小声问她:“这个好吃,你要不尝一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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