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际微明,路拾掩口打着呵欠走进庖屋时,看到程琢正给黎元拭汗。
她敲了敲大敞着的木门,尚未想好是该先问候师长还是先质问程琢。但她觉得,若是替人拭汗,大可不必紧挨一处,贴得如此之近的。于是目光在两人之间巡回往复几次后:“师傅!”
那身着浅绛长袍的女子闻声并不收敛,仍将回首应答的身影遮挡了大半,手里捏着巾帕一角,在那粉白的面容上轻轻擦拭。
路拾微微偏头,也只能瞧见束起的麻布袖摆垂下一片,隐约晃动着。路拾高声道:“师傅若有不便,喊我来助你就是了。”
黎元应道:“差不多了,多亏程琢来帮忙,今日比平常快了不少。”她一面说着一面侧了侧头,方便程琢替她将另一侧额角渗出的汗水也擦拭干净。又垂手去盛起锅里的粥菜,未束紧的袖摆正往下滑,程琢便眼疾手快替她挽了挽。
路拾拉下脸不大情愿地“嗯”了一声,往后两步退出了庖屋,“我稍后要进山去寻洛山长,早课还请师傅替我看顾,有些琐事要向您交代两句。”语毕又瞥了边上程琢一眼,“之后若有什么要去翳镇采买的,让人捎带一二就是了。”
“那我……”黎元迅速将余下的东西收捡了,转头瞥向程琢。
程琢回以一个微笑,目送师徒二人出了庖屋。
待程琢走到课室窗外,黎元正一脚踏在案几上念诵化凌神姥的诗作。那位百余年前的塞外奇侠笔下多豪壮之语,不过黎元的喜爱,怕是与那诗词中隐含的烈烈刀意脱不了干系。毕竟化凌神姥自化凌原传入关内的,除却众多诗词锦句,便是她的行侠故事。也曾有人扬言在墨宝中瞧出了门道,领悟了神姥的荒天神刀诀,但终究没闯出什么名堂。
程琢偷觑着她,不自觉笑起来。听黎元抑扬顿挫地念一句诗,下面孩子们便摇头晃脑跟着念一句。她们也不太懂这诗的意思,只跟着黎元的声调模仿着。
赵宁幼时被冷肃的卢延带在身边,便总是规规矩矩侍立着,显得沉闷板正,就算孩童天性也只偶尔展露。少年时又有行侠时的飒爽果决,行事看似拘谨,实际上又藏不住锋芒。此刻也有着点从前不曾见过的张扬灵动,程琢便不住地想着:也难怪会带出路拾那般性子的徒儿。
黎元念诵讲授诗文时神采飞扬,转头又绷起脸来眉头紧锁,眸光冷冽,看起来很有几分凶狠,骇得几个神游的孩童屏息凝神不敢妄动。她面上的伤痕本不狰狞,但伴着此刻的神态,却多添了许多威严。
一堂早课终了,孩子们鱼贯而出,课室内空空荡荡,黎元绷着的神情便松垮下来,甚是疲倦地叹了口气。
程琢轻笑一声,叩了叩半朽的窗棂。
黎元循声转过脸来,眸光微亮,快步倚靠过来,“你怎么还没走?”话毕又自觉怪异,赶忙补上一句:“今日不是要去镇上吗?”
程琢莞尔道:“天色尚早,我想着不如迟上一些,待你来为我引路?”
黎元摇摇头,神情略显遗憾:“路拾上山去了,我要留下替她授课。”
“那下次再带我去。”程琢将她压皱的袖口抚平。
黎元笃定应声:“若无旁的事情缠身,一定!”
程琢想着黎元方才还一板一眼训斥过瞌睡的学生,一副好不威风的严师模样,现在便托腮含笑伏在窗边同她闲谈。不觉地又面上带笑。
两人均不言语,只听到风摇竹叶的细微声响。
素来不善言辞的黎元憋了半晌,挤出来一句:“天凉得很,你添件衣服,带把伞吧。”
程琢柔柔笑着,面颊被晨光映得发暖,她应声:“好,稍后就去。”
黎元顿觉自己又被这“稍后”绊住了。倒不是嫌程琢腻在窗边不走,只是她一面要顾着稍后便要再回课室的学生,一面想同程琢再待一阵。她心知该抽身去引着小姑娘们练功了,身子却仍趴在这方窄窄的窗台上,手指在微微浸湿了雨水的木板上局促挪移,一时间也不知该如何是好。
恰在这时,程琢又温声道:“要是你能同我一道去就好了。”
惹得黎元又叹了口气。
程琢瞧着她撇嘴发愁的模样,算是暂时尽了兴,于是在她手背上轻抚两下,主动退了开去,“等我回来,你可要教教我怎么做糍粑。”
黎元用力点头:“啊——好!”
翳镇冷僻而不荒凉,人口不丰,但平日里各色小商铺罗列道旁,酒馆茶肆小吃摊一应俱全,低矮的民居连成一片,看起来也分外和谐。只是程琢这一去什么热闹街市也没逛上,只瞧见零星几人匆匆收摊而去的身影。
她只遗憾这一遭让黎元的期待落了空,也少了点回去后的谈资。好在有个好心大娘开了小窗同她解释。
大娘一指东头的落影山:“看到那头的烟气没有?猎队进山,过涧扎营,午时起烟。今日提前燃烟,就是山中异动,提醒我们该提早归家的。”
这乱世之际,哪有真正的世外桃源,不过是因着穷困偏僻少有烦扰,又蒙义士庇佑罢了。如此恰巧的时机,恐怕是连日忧虑之事闯到了眼前。
程琢将行囊中的铁面取出戴上,朝天放出一支响镖去。跟着便微微俯首缩颈,曲了肩背,两手不协调地摆动,一步一顿地往巷外街边上开阔处去了。
待两道青面身影落到身前,她又将手探入行囊,翻找许久才摸出一块铁牌,举起来时还上下颠倒了。
一青面人骂骂咧咧:“怎的又是这种显眼位置?你——”
“罢了!莫同蠢才计较!”另一个青面人问道:“昆吾,你确定就换这些东西?”
程琢语速缓慢,语调平平:“若能再多换一些……”
青面人不耐烦听她这么拖沓讲话,打断道:“你这些年攒下的勋牌够领好几本珍稀秘笈了,全换了药草药方,属实浪费。”
边上抱臂的另一人摇摇头:“你就由她去吧,她一个打杂的,谈何浪费。”
青面人抱怨道:“不知道什么毛病,一个两个都要来这穷乡僻壤。”
“啧。”另一人抬肘抵了他一下,又转向程琢道:“咳,我们先行一步,你得了信自己去斩龙台取货。”
程琢点了点头,温吞应道:“斩龙台?唔,好。我且记……”
两道身影已然消失无踪。
程琢揭下面甲挑在指尖,面无表情地抬起头来,轻旋手腕将这沉重的铁面甩了几圈,随后三指一屈,将它收起,“师姐来此荒僻之地,有何吩咐?”
道旁的苍青古树之后,缓步而出一名绯衣翠裙的簪花女子。她腰间贴着十几枚镶金嵌玉的亮银叶片,如带钩似的连缀在腰带上。她启唇声调轻柔:“代阁主的心腹带队来了,师傅嘱托你趁早离开,以避祸事。”
程琢目光直直落在鞋面:“嗯。”
女子又道:“以你的武功,早做打算、即刻动身为好。”
程琢淡声应了:“师姐言之有理。”
女子叹了口气,像个寻常过路人一般与程琢擦肩而过:“我来此是有别样缘由,并非专为师傅传话。”
见程琢默然远去,女子敛了神色,闪身隐入巷尾。
“这等蠢人,拿着功勋也是白瞎,我看她就是想换点能兑作银钱的物件,嗤,也不知兑点好售卖的。”
“闻大娘门下的蠢丫头们,能有什么灵光,她还是其中最次的那个……”
这临近入冬的时候,每有风过,必有叶落。
几片枯叶随风而至,两个青面人并肩走着,抬手欲拂开迎面飘来的叶片。
本该脆弱不堪的叶片入手冰凉,怪异的触感尚未引动疑心,两颗头颅便飞旋而起,紧接着又被一匹黑布连同溅起的血花与无头躯干裹缠一处,被拖进一侧起风的巷道里去了。
“我们只是来寻些发财的路子,这般不留情面,也不怕丢了性命。”
陈昭平也不是柔婉性子,早掷了药箱、抖落了青囊,与这群不明身份的匪类恶战过一轮。
地上横七竖八散落着几具尸首,陈昭平左手提着不知从谁手上夺来的剑,右手取下发带缠缚了左腕袖口,缓缓举剑:“发财的路子这里没有,若嫌命长,便留下吧!”
“同那结巴猎户一个路数,真是难缠!”
“那头也未见分晓,怎的一个时辰过去还不见得手?”
“这几个破落门派的丧家犬动起手来真是一个比一个不讲情面……”
陈昭平面色微沉,目光微微偏转,略显忧虑地朝落影山的方向瞥了一眼。
这些流寇嘴上说着“情面”却忽的一拥而上,陈昭平不慌不忙长剑连挑,截架了各路袭来的刀枪剑戟。她轻盈翻身撤出重围时,又回首蓦地一出掌,便听得霍霍有声,气浪掀飞了五六个不及后撤的贼人。接着又是剑势汹汹而来,如激流奔涌,只见得剑光飞旋,引动血色泼洒。
东海派素有“陈掌周剑”之名,陈昭平既属“陈”脉,必然长于掌法,但其母渡命东君医术高绝,乃是上代“周”脉佼佼者,且致微堂的师承,也有数位以剑法扬名的前辈,她若在剑法上有些心得也不足为怪。
东海派遽然败落隐退之后,江湖上再未听说平涛剑的名头。刚才那一剑,程琢也不知是不是东海派的路数。
这群意图袭击翳镇的流寇人数众多,虽说算不得太大的威胁,但有几个扮作流寇混在队伍里的武林人士,可不是能够随意打发的。
陈昭平臂上幽光渐盛,剑来掌去之间有冰针攒射,程琢便以毒针隐入其中,将那几个目露凶光的“小麻烦”悄然放倒。
两人一明一暗配合得当,这一伙流寇中间忽然窜出一个戴着鎏金覆面的,挥着两柄短剑要向陈昭平突袭,就被刁钻精准的飞针阻了去路。
一匣毒针耗尽,程琢看着人数减半的流寇,又取出一匣暗器。她凝神取镖,内力流转间运起师门秘传的镜曲诀,瞄准人群聚集处连投数镖。
铁镖与响镖相互碰撞叮哐作响,连成了一小段诡异的节拍。残余众流寇闻声避让,却浑身震颤耳目淌血,浑浑噩噩间铁镖穿身,又被陈昭平斩杀了数人。
方才意图突袭的那人暴喝一声,气浪掀起震飞了数支响镖。
“昆吾,是闻知幽让你来的?”那鎏金覆面哼了一声,跳出人群与陈昭平拉开距离,调头提着短剑就来捉隐匿在林间的程琢,“她也太看不起阁老了,竟然让你这最不中用的小崽子出来生事。”
陈昭平荡剑牵制住余下流寇,回首提醒一声:“前辈当心!”
程琢感觉到迫近的杀意,也干脆不再掩藏,扬手掷出一支毒镖,仰头向后一倒,身子倒悬在树杈上轻轻一荡,借了力便侧翻出去,如轻盈的鸟雀般落入草丛。
迟来的剑气将将切断了她方才栖身的枝干。她轻盈落地之前又连投两镖,刚空出来的双手又攥了两支燕尾镖。
鎏金覆面横剑挡了两镖,摘下了鎏金诡异面甲,露出鬓发花白的衰老面孔:“你可识得老夫?”
“不认识。”程琢从不在乎无关紧要之人是何面貌,听到提问便心生不耐。她实在不明白,为何不论老少,这群男子总觉得旁人就该晓得他们是些什么东西。
这老头大概没想到会是这般答复,便迅速又扣上了面甲:“你且细看我这面纹!”
程琢只觉得莫名其妙,也不在乎这老头是否因她的漠视损了颜面,话也不应了,直接掷出手中燕尾镖。
她大体知晓对方是代阁主的左膀右臂,至于此人姓甚名谁,生得何种模样、面甲有何纹饰,那是一概漠不关心。
反正阁内等级森严,这般鎏金面甲的除了她许久未见的师傅,只有代阁主老头的几个男心腹持有。是哪个都无关紧要,这翳镇对方既然来都来了,就应当留下尸首。
眼见对方躲过一支燕尾镖,被另一支扎中肩头,程琢一扯腰后行囊,沉沉铁匣滑入掌心,食指轻叩机括的同时侧身抬手,避过回击的剑气。铁匣震响一声,弹出一支绳索牵引的钩爪,旋转着飞射而出。
老头回剑格挡,却仍被钩爪扣住前胸。
程琢撤手收臂,脚下一蹬向后纵跃,再猛击铁匣侧边,钩爪锋刃回弹,绳索急速回收。
只听哧的一声,黑袍碎裂,露出内里软甲,甲片上已有了几道深深的划痕。几点血花洒落,老头痛呼不止,捂住臂上创口。他手中长剑被铁钩挂断,若非这衣下内甲坚韧,应当早已是前胸并右臂一道皮开肉绽、骨翻血溅。
大抵是被小辈落了面子教他恼羞成怒,老头取了药粉止血后便直冲向程琢而去。
程琢所修内功庞杂,能应对各色对手,但因着代阁主的刻意压制,少有闲暇去下苦功练武,于是各类兵刃拳脚功夫学得偏重技法,让她颇为忌惮近身搏斗。
避无可避只能尽力化解,袖中短兵一一展现,交替迎击未落下风。
“我听说过你,程家那个文不成武不就的小崽子。”
……
“总是躲在暗处,鬼鬼祟祟使绊子,侥幸留得性命至今。”
……
“阁老留你一命不过是卖闻知幽一个面子。你既这般不识好歹,我就代你师傅清理门户了!”
他喋喋不休,程琢一个字也没听,只嫌这老头实在聒噪。
凡秉心阁门人,主修的内功都是门内统一传下的六重塞渊心诀,但完本秘笈只在代阁主手中,据传是藏匿了最后一重的书页,只传予他的几位心腹。即便是程琢那位“来头不小”的师傅,也只修得六重。
原是使人耳聪目明,顺气的“寻常”法门,程琢修来总觉得古怪,又有心修习旁的功法,故而修至五重便止。旁人见惯了她沉闷木讷的伪装,只道她必是天资愚钝,修至五重便是到头了。如今交手过招之间回过味来:“第七重”对前六重设有辖制之法,六重修得越高深,应对就越艰难。
程琢干脆运了旁门心法来对敌,出手时快时慢,毫无章法,种种短兵暗器变戏法似的轮换使用。虽说她近身攻防乏力,但少了功法牵制,又胜在招式奇诡,一时也不落下风。
二人各有胜负,身上皆有了血痕,但这老头毕竟自诩高手,一时气血翻涌,又惹得伤处崩裂,被程琢趁势狠扎了几枚铁钉到几处大穴。
老头面色涨红,猛一跺脚,拧身欲出全力,硬接一招后抬脚狠踹向程琢。
程琢交叠双掌正欲阻挡这横踹来的一脚,却听咔的一声,眼前的对手化成了一道模糊的影子。而她掌下的劲力也跟着偏移了些许。
一道浅褐的身影占据了视线。
方才竟是黎元横来一掌,拍在这老头脑门上,将人拍得身躯歪斜,几乎歪倒在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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