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两个多月过去，元旦假期最后一天。

进入一月份，白天的气温终于能以1字开头，偶尔有不知从哪逃窜的南风把温度抬高到二十几。无论白天如何浪，太阳下山后气温依旧能够降至个位数。北风呼啸，提醒广大市民别忘了现在是冬季时节，它才是标配。

如此变化无常的天气，大街小巷，一眼望去即可集齐春夏秋冬四个季节的穿着打扮。光着长腿穿短裙的漂亮姐姐，裹着羽绒服戴帽子的老年人，套一件短袖T恤趿一双人字拖的小年轻，长袖衬衫搭配针织外套的中年人，让人一时分不清何年何月何日何时。

今日白天最高气温只有16℃，好在阳光明媚。徐屹只穿了件长袖衬衣，质感良好的休闲裤，连外套都没带。他停好车后走进一个小巷。

房子地处的宁东区是早前的城市中心地段，街道狭窄、古树参天、巷子交错，道路两边耸立着成排小别墅，2至3层，大多民国时期所建，红砖绿瓦小花窗，自带小小的庭院，风格独特，十分别致。

徐屹来到一栋两层小别墅门前，斑驳的红砖清水墙，墙角处长了几处青苔，门口左边摆个古旧的大瓦罐，里边种着几株兰花。

他推开铁门，往里走。

小小的院子角落栽了棵竹子，品种不知，看竹竿粗细，已有些年月。冬季时分，脚下落满枯片，枝上仅留稀疏翠叶。竹子不远处还摆了几盆绿植，不知品种，叶片油亮。

大门敞开，一阵咚咚的声音由里传来。往里走，大厅宽敞，采光良好，厅里摆了三张大桌，桌旁各一人，或站或坐，手拿各式工具，全都在低头忙着自己的活，看不见人脸。

正对着大门摆了张大沙发，搭配一张小茶几，应该是休息之处。三个背包挎包随意放于沙发上，旁边立着饮水机，茶几上，几个不同颜色水杯胡乱摆放。靠墙立着一个书架和置物架，墙上挂着书法，大厅各个角落里摆满书刻作品，无一不表明这是个书法艺术家的工作室。

徐屹往前走，故意踢到靠近门边的木椅，椅脚摩擦地面发出刺耳厉声。站在靠近门口那张桌子旁的人停下手中的活，他抬起头惊讶地盯着来人。是一个长相粗犷的年轻男子，右手小锤子，左手刻刀，深麦色皮肤，头发偏长，用小皮筋在后头系起。

两人互相打量了几秒，粗犷男子率先反应过来，他回头瞅了眼自己的两个伙伴，发现他们都没注意到有来客，这才转回来面对徐屹，放下工具走到他跟前。

“你好，请问你要找谁？”

“你好，傅老师在吗？”徐屹开口问。

“傅老师刚外出，说是马上回来。请问你跟老师约好了吗？”

“昨天约好的。”

“哦，那你先到那边沙发坐会，老师马上就回来……”

“表哥？”

一个陌生又有点熟悉的声音骤然传来，彷佛来自另一个时空，又彷佛只隔着薄薄一层耳膜。

顺着声音方向，徐屹眯着眼望去，文凌！

文凌坐在椅子上，身上穿一件宽大罩衣，右手拿一个大板刷，依然保持刷漆的姿势。马尾盘在脑后，露出修长脖颈，更突显古典样貌。此时她瞪大眼睛，隔着几张桌子的距离，上下左右打量徐屹，表情十分惊讶。

“原来真是你啊，表哥！”文凌放好板刷，起身脱下罩衣，小心避开堆积在各处的木板缓缓走来。

“小文，这是你表哥？”粗犷男子扭头问。

文凌这才反应过来“表哥”这个称呼仅限旅行时段，一时不知道如何解释，只好糊弄一翻：“反正认识。”

不等徐屹开口，男子松口气，说道：“那正好，这位帅哥来找傅老师，你帮忙倒杯茶招呼一下，我去赶进度。”

“好的，交给我吧，小邱哥你先忙。”

叫小邱哥的男子走后，两人大眼瞪小眼，彼此在脑海中寻找重逢旧识应该说些什么的应对措施。

“你在这工作？”年长两岁的事实让徐表哥率先打破尴尬。

“啊——嗯！”文凌点头，“对了，表哥你来找傅老师对吗？到沙发上坐着等吧。”

傻愣愣地站门口也不像话，徐屹跟在她身后走到沙发旁。文凌着急忙慌地把沙发上的包包都收到置物架上，抽出两张纸巾把沙发和茶几擦拭一边，确认干净后请徐屹入座。

“绿茶？”

“可以。”

文凌左右忙乎两圈，终于把一个泡着绿茶的玻璃杯放到徐屹面前。

“条件有限，表哥你将就一下。”

“不用麻烦。”

文凌站在沙发旁，像是等待老师布置作业的乖巧学生。

“以前怎么没看到你？”徐屹问得心虚，他已经很久没来过这。每次急匆匆来急匆匆走，除了目标人物，他才不会关心这里有没有人，有几个人，都长什么人模鬼样。

“你怎么知道没见过？就算看到你也是过眼就忘吧。”特级脸盲症患者文凌硬着头皮狡辩，以掩盖同样的心虚。

徐屹不置可否。

人和人之间的缘分真奇妙，如果不是三个多月前的偶遇，他们一直都会是陌生人，就算擦肩而过，对彼此而言不过是匆匆消散的云烟，记不住彼此形状。

“你还在工作中吧？可以看看吗？”徐表哥跳过这个部分随意找了个话题。

“当然可以。”文凌把他带到自己的工作桌前。

一臂长的木板上已经刻好了字，小篆字体规整圆润，大小字对比清晰，布局简单大方，搭配几根优美的装饰花纹，棕色的底漆刷了一半。

“刻得不错。”徐屹不吝啬自己的评价。

“一般，没傅老师刻得好。”被表扬的人语气反而干巴巴的。

说曹操，曹操到。一阵脚步声，一个50岁左右的男人边对着手机说话边迈着大步跨进大门。

中等身材，没有常见的啤酒肚，穿一套亚麻唐装，上身搭配深色夹克，国字脸，粗眉毛，浅浅的皱纹，黑发中掺了一点灰白，然而目光矍铄，神气十足。

“徐屹，来了啊！”放下手机，男人一眼就注意到身高显眼的徐屹。

“傅叔。”徐屹朝门口迈开脚步。

傅严松，省书法协会会员，也是徐屹父亲的好友。

“走走走，去我办公室谈。”傅老笑呵呵地往里走，徐屹快步跟上。

文凌目送两人走进里间办公室，愣了会神，随即穿上罩衣继续手边的工作。

约莫过了半个钟，傅老和徐屹从里间一同走出，来到文凌桌边。

“小文啊，来，这是徐屹，我好友的孩子。” 傅老转过头对徐屹说道，“这是小文，文凌，在我这帮忙。那是我两个徒弟，小邱正在准备自己的展览作品，小江忙着另一个参赛作品，就由小文跟进你的事情吧。”

徐屹听出有哪里不对劲：“——小文不是叔的徒弟吗？”

“哈哈，不是。我本来想收她的，她不愿意。”

“那？”

“放心，我不是敷衍你的事。小文的小篆写得很不错，她刻小篆非常熟练，做事认真仔细，跟你的要求刚好符合，所以才把这件事交给她。你放一百个心，主要的设计和雕刻我都会参加，如果不参加也会在旁边监督，不会搞砸的。”

其实徐屹第一时间想问的是：不是徒弟，那是啥？

傅老眼瞅着徐屹一脸犹豫，会错了意，抬起手拍拍他的肩，哈哈一笑。

“小文可是外国语大学翻译专业的研究生，三年前来给小微辅导英语，多亏了她，小微的成绩提高很快。那时候偶尔聊天才知道的，她小时候学过书法刻字，看她很喜欢，我就让她有空来玩。小文要上课，虽然不能常来，但是小时候基础好，学得快。因为小篆写得好，我有时候忙不过来，二话不说立刻来帮忙，她办事我很放心。”

准确的说应该是让女儿的英语辅导老师课间观摩了一段时间，后来找几块木板让她自己玩，看她刻得不错，偶尔提点几下。有一次实在忙不过来，冒险地让人动了一次手，发现技术确实能帮得上忙。渐渐地，偶尔帮忙变成经常帮忙，最后稀里糊涂的情况下文凌成了他半个徒弟。

当面被搓破半个小时前的谎言，还被师父揭了个底朝天，文凌在徐屹戏谑的眼神下面红耳赤，最后无可奈何地梗着脖子挤出一丝微笑：“徐总好。”

徐屹：“……”

“叔叔既然这么说，我就放心了，明天中午我把东西送来。”

“行，小文啊，你帮我送送徐屹，顺便交换联系方式，你以后负责联系。”

“好的，傅老师。”文凌恭恭敬敬地答应，“徐总，请！”

徐屹：“……”

两人前后脚走出大厅，徐屹在前，文凌磨磨蹭蹭跟在后头，各怀心思。联系方式早就存了，只好相对无言。

“刚才我可没骗你，兼职也是工作。”文凌坚持己见。

徐屹竟然提了下嘴角：“我猜对了。”

“哈？”

“大环线的时候我们两猜你们的职业，我猜对了，跟外语有关。”

“……”

“我的车停那，你就送到这吧。”

徐屹回过身面对着她：“‘人无癖不可与交’，你一个小财迷还有这样不计较钱财的爱好，说明你的感性还没有完全被理性压制。”

“……”文凌纠结了一会，坦白道，“其实傅老师会给我红包。”

“……”徐屹沉默不语，但随即勾起嘴角轻轻笑了，“我走了，你回去吧。”

“嗯，表哥再见，开车注意安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