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甲方爸爸

书法家沈尹默说过:“世人公认中国书法是最高艺术,就是因为它能显出惊人奇迹,无色而具画图的灿烂,无声而有音乐的和谐,引人欣赏,心畅神怡。”

这句话得罪不少领域的艺术家,文凌内心却深以为然。

一支毛笔,一瓶墨,一张纸,就能描绘千种形态,抒发万般情感!

书刻,这种建立在书法、美术、篆刻、建筑等领域的艺术形式,同样令文凌深深着迷。

“好好描,小篆最讲究线条,一定要描精确了。”傅老坐在一旁谆谆告诫。

“嗯嗯嗯…”文凌用气音回答,手上的活还在继续,她不敢发出声音,生怕一不小心手上正在描的线条断了。

两人重逢的第二天,徐屹送来一块上好的花梨木板和一幅书法作品复印件。

原来是拜托傅老在花梨木板上刻出这幅作品。

作品来自清代一位专攻篆书的著名书法家,他的小篆个人风格鲜明,韵味十足,文凌当初学完那几个经典小篆碑帖之后,接下来就临过他的字。

此刻最大的压力来自手下这块花梨木。她对花梨木没多少研究,分不清品种产地,新料老料,油梨糠梨,印度缅甸海南……一团浆糊。文凌的第一直观印象就是:这块板真贵!这块木料真好!

长约70 cm,宽约45 cm,整体浅黄色,质地细密温润;纹理深棕色,线条自然流畅,呈现墨迹晕染的效果;板上留着一个鬼脸和一个鬼眼,非常特别。不用凑近即可闻到一阵花梨木独有的香味,醇厚悠长。

要对这块料下手,文凌直觉得头上千斤压顶,呼吸不顺,她竭力按住自己拿着笔微微颤抖的右手。

书刻第一步是设计,接下来的渡稿、粗刻、精刻、上色等步骤都建立在此基础上。

文凌每一步都不敢怠慢。

她周一至周五上午和晚上都有工作,周末更是全天无休,只能工作日的每天下午时段赶到工作室。

根据甲方-徐总提出的几个模糊要求,她首先提出几个设计思路,又认认真真在电脑上绘制了好几幅初稿,经过老师的建议修改,把几幅不同风格的设计稿发给了徐总。

她向来没有八卦的爱好,徐总为什么要用这么名贵的木板雕刻书法?为什么喜欢那幅小篆作品?刻完后自留还是送人?她一概不问,只想做一个称职的乙方,不厌其烦地满足甲方爸爸各种有理或者无理的要求。

徐总的回复很精简:太俗气、太复杂、修饰过多、配色不好、太艳、布局不对、字和木板不和谐……

第一轮就否决掉好几个初稿,在文凌经历‘和师父讨论修改-设计定稿-给甲方发图-返回修改’七个轮回后,甲方爸爸终于点头,此时花梨木板在傅老的办公室已经躺了十天。

不过那也是文凌自认最满意的一个版本。

设计稿敲定后,下一步渡稿,即把与木板同样大小的设计图用复写纸抄到木板上。

文凌花了两个下午的时间,对着设计稿描了4幅双钩稿,修修补补仍不满意。前期沟通设计稿的过程中,徐总“难缠甲方爸爸”的形象已经根深蒂固,如果自己都觉得一般,那徐爸爸肯定只会回复一个“你确定这种垃圾也可以?”的无语表情包。

再钩一幅的行动最终被师父制止:“够了够了,已经很好了,我才是主刻人。看看你,被小屹那小子逼成啥样了,我回头好好说他。”

“可是我也觉得不够精确,线条应该再圆滑点。”文凌讪讪反驳。

“……哎,两个强迫症!那就钩最后一稿。”傅老痛心疾首。

于是文凌心情愉快地描出了自己最满意的双钩稿。

终于闯关成功,进入下一个步骤。今天的任务是把双钩稿渡到那块金贵的木板上。文凌执笔,傅老坐在一边指导。

“你用点力!不用力怎么描到板上?你还怕它疼啊?”

文凌翻起稿纸和复写纸,果然,木板上空空荡荡,“——可是这块板看着好娇贵,一想到即将要对它做的事,我就觉得自己是个不会怜香惜玉的渣女。”

“就是因为娇贵才让你来负责。渣就渣点吧,用力往上写,渡不全,接下来可就全错了。”

傅老很了解自己这半个徒弟,雕刻活虽然比不上那两个正经徒儿,但胜在干活认真仔细。

听到“错”这个字,文凌心里那一点惜玉怜香的心思立即消失殆尽,温柔的眼神顿时切换为犀利,手上的力道不自觉增加了3倍。

傅老眉开眼笑,额头上的皱纹都变浅了些。

“你和徐屹之前认识吧?”

文凌笔一顿,猛地抬头,师父正斜睨着她,翘起的嘴角神秘莫测,微挑的眉毛却了然于心,炯炯有神的眼睛里满溢出八卦之光。

“啊,见过。”文凌视而不见,回答的语气冷冰冰,毫无感情。

“你叫他……表哥?”傅老的八卦之魂一点儿也没被徒弟冰冷的回答吓走,反而愈烧愈旺。

小邱哥和小江姐怎么还有时间八卦?不是在准备作品吗?文凌一阵腹诽。

“旅游的时候同一辆车,叫着玩的,徐总的表弟和我室友也在。”

“哦……旅游认识,缘分啊!”

“……上了年纪的人都这么闲吗?”

“哈哈,是啊,老了老了!出去旅游的精力都不多咯!”

“……”点哪个穴位可以让人说不出话?或者给一张禁声符也好!

傅严松很欣赏这半个徒弟,高学历、本性好、勤奋认真、话不多、肯努力、吃得了苦却从不埋怨,这也是为何当初默认她观摩学习的原因。

在文凌眼里,傅严松则等同于“慈父”。那些言传身教和谆谆告诫,无数次批评和鼓励,都是文凌二十多年来在那少得可怜的父爱里找不出的珍宝。

傅老性格和蔼,跟三个徒弟亦师亦友,导致徒弟们跟他说话时也没了那些穷讲究,插科打诨是常事。

“徐屹这孩子,人是真帅,学习好,能力也强。”

“哦。”

“就是性格有点别扭,哎,家庭和父母对小孩的成长影响太大了。幸亏他本性善良,没走歪。”

“在别人背后嚼舌头是不对的。”

“不过男人嘛,能赚钱才是关键,小屹会赚钱,家世又好……”

“师父,甲方爸爸的八卦与我无关。”

“唉,虽然长得好,我看着情商有点低。给他介绍过两个女孩,条件非常优秀,都没成。”

看来人老了,说话都只顾着自己倾述,完全不在意听者的意愿。文凌低头描线,不打算继续搭话。

“我不懂你们年轻人的事,我就问问,你说,徐屹会不会是喜欢男的?”

笔突然一顿,文凌想起那个大乌龙,只好闷声不吭。少说话多做事,别再给自己挖大坑。

“我们只是旅友,我哪知道徐总的私事。”

“哈哈,我看着不像,只是想向你们年轻人请教请教。”

“……师父,你打扰我工作了!”文凌不客气地下逐客令,这样的监工不如不要,纯粹是拖延进度的。

“小文,我跟你说……”

可惜文凌的算盘落空,这个下午,她听着徐姓甲方爸爸的陈年八卦,艰难地完成了渡稿工作。

雕刻是最关键的一步。

文凌对自己没信心,死活不肯下手,只愿站一旁学习。傅老软硬兼施,终于让她接过“粗刻”这一步的活。

此刻她站在工作台边,头发盘起,穿着深色罩衣,左手拿刻刀,右手提小锤,心疼地看着静静躺在桌子上的这块上好花梨木,深吸一口气。

“师父,要不我先回去沐浴更衣?”

“……医生上手术台面对活人都没你这么紧张,这只是块死木板!”

“不行,师父,还是你先来开个光吧。”

动手之前,文凌已经将木板上的线条与原稿和双钩稿核对了3遍,将师父根据木板的纹理、软硬度等特征对她说的雕刻注意事项背了4遍,将自己那套用旧的雕刻工具清洗擦拭了5遍,并不存在准备不足的问题。

她认为玄学上也要做好充足准备,师父下第一刀,接下来的雕刻才能顺顺利利。

傅老怒其不争,接过刻刀和锤子,利落地在木板上砸下第一刀。

“好了,沿着这个方向,照着我定的角度开始吧。”

高高悬挂的心终于稳稳落到地面,文凌对着新开的缺口瞪直了眼,糟蹋良家木板的罪恶感渐渐从心里消失。她接过工具,全身心投入到手上的活计。

字体采用阳刻。粗雕,即是把大块留白刻掉,离字体有段距离,与细雕相比,不需要太多精细活。而且师父会全程指导,文凌的心逐渐平静,手也稳了些。

即便如此,她依旧保持十二分的谨慎小心,每砸一锤子都屏住呼吸,生怕自己搞错力度和角度,不小心把木板崩裂。

花梨木的硬度与平常练习使用的便宜木料相比大许多,加上文凌的小心翼翼,光是粗雕就花了好几天。

细雕这种考验雕刻功力的活,理所当然由傅老主持。

连续十几天下午,文凌就坐在一旁,一边看着师父雕刻,一边听着他絮絮叨叨讲解各类书法雕刻知识,实践教学,受益良多。偶尔手痒,傅老便鼓励她试几刀。

“这印章太小,我眼睛不太好使,你来刻吧。”傅老直起背,把小刻刀递给她。

文凌从刻印章开始学的刻字,她对这个信心十足,愉快地接下这份作业。

雕刻期间,为了向甲方爸爸汇报进度,她给徐总发过几张进度照片,每次徐爸爸都只回复个“OK”的表情包。

细雕完成,检查、清理和打磨的事都落到文凌头上。

“师父真厉害,只要稍微打磨,小篆的线条就显得特别圆润流畅,跟纸上的字一模一样。”文凌将细磨砂纸包在小木块上轻轻打磨边角,眼神温柔似育雏中的雌鸟。

“胆小鬼,下次用便宜的木板重复练习一遍这个作品。”

“没问题。”文凌应声,低着头用刷子将磨下的屑末扫掉。

经过最后的刷漆上色,紧赶慢赶,终于在2月初,春节前两天向甲方爸爸交付了成品。

端庄秀美的小篆从木板上突起浅浅一层,字的边缘被打磨得圆润光滑,连凹陷的部分都修得十分平整。木板上了一层保护漆和透明底漆,保留花梨木原始的细密纹路,字体使用比纹路颜色更深的深棕色,咋一看,纹路就像书写墨迹故意晕染的效果。外边框雕刻成细细的条纹,是石碑上常见的形状,颜色是浅棕色,与字体、条纹呈现递进层次关系。在木板的空白处还作了残缺处理,让整个作品更具金石韵味。

甲方观摩后点评一句:“和设计稿对比完成度90%,还行。”

说完打包好提脚就要离开,文凌一脸不舍地盯着徐屹——手上的东西,活像母子被迫分离的场面,而徐爸爸就是电视剧里那个负心大渣男。

傅老一时眼花会错了意,以为文凌的不舍对象是人不是物,灵机一动,逼着甲方答应下次请师徒两人吃顿饭才肯放他走。

作者纯属瞎编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4章 甲方爸爸

上一章
下一章
目录
换源
设置
夜间
日间
报错
章节目录
换源阅读
章节报错

点击弹出菜单

提示
速度-
速度+
音量-
音量+
男声
女声
逍遥
软萌
开始播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