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边最后一抹霞光早已淹没在群山之间,远处蜿蜒的山脉呈现出一种模糊又氤氲的黛青颜色,像美人将睡未睡时睇过来的眼波。
烟云缭乱,远山含情。
江州的街巷也被渐起的夜色慢慢洇透了,因为邻着大运河的缘故,江州清晨傍晚总会笼着一层若有若无的薄雾,像搅扰不去的愁思,连着灯笼光影边缘都显得沁凉。
邱老三走得很快,几乎是在跑。他听见自己粗重的呼吸声,口鼻间有白汽缭绕,像隐忍蛰伏的野兽,脚步踏乱了薄薄一层雾,留下一串无形的**的脚印。
他穿过低矮破旧的民巷,有几个衣衫破旧的乞儿被他的凶相吓到,缩在墙角不敢作声,旁边躺着他们瘦骨嶙峋的父亲,支棱的肋骨几乎要顶破胸腔,起伏着艰难呼吸。
邱老三连一个眼神都没有分给他们,毕竟这里是宛城边缘,流民和乞儿的聚集地,混乱且脏污,但也是躲过官府盘查最便捷的地方。
邱老三穿过这片地方,来到了一片还算僻静的地方,这是一处破旧的寺院,他进门前回头看了一眼,谨慎地确认没有人在周围,才折身合上了门。
一进院门就是一片破落的禅院,院里栽的菩提树落了一地枯叶,堆积了厚厚一层也没有人清扫,分明绿树成荫,却仍旧萧条。
这个荒凉的院落很安静,只有沉寂的风声轻轻打着旋,但并非是空无一人。
有一个黑袍人立在梧桐树下,看不清形貌,因为他全身罩在一件宽大的黑色斗篷中,露出来的半张脸还戴着黑铁面具。
他站在那里,不声不响,像是一只报丧的乌鸦。
邱老三“嚓嚓”地踩过一地枯叶,看见那人先是愣了一下,但并不十分惊讶,反倒径直走过他,向着禅院中央的寺庙走去,一边粗声粗气地道:“大人来得正巧,那几个蠢货办砸了事,上月弄丢的那个小崽子找着了。他妈的,几个蠢货竟然让那小崽子跑到了船坞里头,被官府找着了。这真他娘的都什么事儿啊!大人别生气,过会儿再教训那几个蠢货,我们要尽快动身离开了,此地不宜久留……”
那黑衣人突然出声:“不用了。”
那声音有几分尖细,像是有人故意捏着嗓子说话,让人很不舒服。
邱老三有点诧异:“大人这是什么意思?”
那黑衣人没动,稍微抬了头,露出黑铁面具一双眼洞,好像在凝视他,让人毛骨悚然:“不用了的意思是,你,和里面的几个蠢货,都没有留着的必要了。”
邱老三睁大眼,可是他还来不及有什么动作,眼前银光一闪,就维持这个睁大着眼的动作,向后踉跄了几步,缓慢、又不容抗拒地倒下了。他的瞳孔里映出破旧的寺庙里被层层灰尘与蛛网覆盖的神像,低垂着慈悲的眉眼,怜悯地望着他。他大睁的双眼对上另一双黑暗中惊恐的眼瞳,那是神像的莲花座下另一个倾倒的身影。他那些早已死去多时的同伴,在破旧昏暗的寺庙中,方才缓缓现了形。他这才后知后觉地想起,这个禅院,今日也太寂静了。
他的鲜血喷溅上寺庙的墙面和柱子,沿着朱漆脱落的斑驳流淌而下,像鲜艳的华彩。
不敬神佛的人,诸天神佛也袖手。
黑衣人拢起袖子,叹了口气:“蠢货,把事儿办砸就算了,回来还要带个尾巴。”
云无霁像一只轻捷的飞燕,轻飘飘落在颓圮的墙头,古井无波的墨黑眼瞳一扫,目光在邱老三的尸体上凝了几秒,很快转向院中立着的黑袍人身上。
他抿着唇,右手搭上佩刀的柄,左手拇指轻推,“锵”一声轻响,他那柄终年配着的长刀终于出了鞘。
修狭长刀从镂着繁密云纹的乌漆鞘中缓缓而出,刀身修长流畅,一色墨黑,只有锋刃处有一线银光,靠近刀柄出有两个篆书刀铭,晦暗天光下显得有几分诡秘,隐约可见是“戮仙”二字。
好张狂的名字,竟是要将满天神佛都要踩在脚下。
云无霁压下一个起手式,周身气场骤然变了,那双古井无波的寡淡双眼凝出了锋锐的光,浓密的睫毛收窄成一线狭长的眼梢,敛了天光,像山林间惑人的精怪,又像磨牙吮血的凶兽。
他足尖轻点,人已经跃下来,身法快且轻,像掠过雨后屋檐的飞燕。
但那黑袍人却比他更快,在云无霁挥刀那刻就已经不在原地,而是向后滑出丈余。云无霁落地后反手斜刺上挑,眨眼间又出数刀,却都被那黑袍人避过。他身法诡谲,几乎踩着云无霁递出的刀尖飞身上了墙头,毫不恋战地转身沿着墙头屋脊跑了。
云无霁哪能轻易让他逃了,握着戮仙紧追而上。
天际已经染上苍青,很快将要渲染上墨蓝,那层淡薄的雾也早已散了,然而将欲晚的天色中一切仍旧朦胧,整个江州都罩着一层懒洋洋的氛围。若是有人抬头仰望,也许会透过高低错落的檐角看到两个飞速掠过的身影。
云无霁也说不清他们跑出了多远,但大抵是远离了城郊,并且在向着城中央靠近。那黑袍人一直处在他身前一个很巧妙的位置,没有远到令人自知追不上,也没有近到挥刀能砍中的地步,好像吊人胃口一般遛着他逗趣解闷。
又一个起落间,云无霁余光瞥见再往前几个街道有似乎一列巡逻的官兵,好像还能隐约听到整肃的马蹄声。
前方的黑衣人很明显也发现了,因为他身形一顿,下一刻就已经从屋脊上跳了下来,宽大的袍袖猎猎作响。
云无霁毫不犹豫地跟着跳了下去,两人间那微妙的距离被黑袍人那微不可察的一顿打破了,他不得不反身应付身后云无霁的长刀。
他们落下的地方是一条窄巷,云无霁的长刀颇有些受限,然而他所用刀法很是特别,除了大开大合的劈砍之外,竟还有不少以刺为主的攻法。那墨黑长刀刀势意蕴内敛,甚至算得上彬彬有礼,但一击之中竟有多重变化,反倒让那黑袍人显得左支右绌起来。
云无霁连刺数刀,逼得黑袍人退到了巷尾,他猛地抬眼,眉峰压紧,顿时揪住了黑袍人不小心露出的一个空门,刀尖猝然上挑,竟是要用刀去挑他脸上覆的黑铁面具。
只听“锵”一声脆响,金石碰撞的声音荡出很远,那人竟生生用双手架住了戮仙刀!
黑色的宽大袍袖被荡开,原来那人小臂上绑了一对黑铁护腕,护腕上还安有暗槽,云无霁只听那黑袍人低笑一声,瞳孔骤然一缩,眼前银光一闪,瞬息间他已飞身后撤数步,“叮叮”几声响过,他挥刀挡落几枚掷来的暗器,再一抬头,那黑袍人已然转身。
云无霁一脚猛地蹬上墙,旋身出刀,那黑袍人却一振袖,那宽大的黑色斗篷就对着他兜头罩了下来,戮仙一刀斩破黑色斗篷,刀势不减,却没有斩到实处,反而挥了空,只在两侧墙上留下了一道深深的刀痕。
那黑袍人竟是消失了。
整肃的马蹄声这才到了近前,火把映亮整条窄巷,光线落在巷尾立着的一个黑衣人身前。
最前面的巡逻官兵举高了火把,厉声喝问:“何人在此?”
暖黄色的光融融攀上黑衣人的衣摆,顺着银线绣云纹的墨衣照亮了半张瓷白的脸,和他垂头望着的手上攥的一块黑布。
他转头,被火把亮堂堂的光刺得微微眯了眼,巡逻官兵们这才看清那人是位长身玉立,相貌斯文俊秀的公子。俊秀的公子顿了一会儿才想起来取出腰间一块乌木令牌递过来:“劳驾,在下大理寺督察云无霁,来此抓捕盛州人口拐带案凶手,方才不小心让人跑了。其余凶手在城西一处废弃寺院内,还劳烦阁下帮忙通报一下,尽早差人去处理了。”
巡逻官兵吃了一惊,哪里敢怠慢,赶忙上前双手接过令牌,才发现这斯文公子面前的墙上有一道很深的刀痕,绵亘左右两面墙,非得是有人大力挥砍所致。可方才前头窄巷两面墙都干干净净,并无任何刀剑痕迹,若不是这人点出,他们根本不知道这里发生了私斗。
巡逻官兵赶紧低了头,同时内心暗惊,这得是多么可怕而精准的控制力。
领头的官兵拿着那被云无霁斩为两截的黑色斗篷回去报告此事,剩下的一队官兵也转身离开,接着进行巡逻。
云无霁看着火把明亮的光离开窄巷,迟来地感到了一丝焦躁。
如果他没有猜错,城西那座寺院应当就是那伙人牙子的落脚点,运气好的话,说不定寺院里还能找到那些走失的孩子。若是按照人口拐带案来算,随着那几名人牙子的落网,此案已经尘埃落定,算是能够了结了。可坏就坏在那些人牙子都成了冷冰冰的尸体,棺材板盖上了,可是未能解开的诸多谜团仍旧没有定论,所有线索都随着那黑袍人的失踪断了个干净。
云无霁忍不住用左手抵着戮仙刀的柄,将墨刀推出来又合上,撞出规律的响声。
方才那黑袍人的身法诡谲,竟能够从戮仙刀下全身而退,说明身手绝对不在他之下,甚至很有可能凌驾于他之上,毕竟虽然看似是云无霁将他追着打,可那黑袍人实际上根本没有出手,只是在最后脱身时用了几枚暗器。没有出手,就看不出他的功法路数,但就他展现出来的身法而言,云无霁觉得很陌生。正因为见所未见,才更令人忌惮。
街上已经上灯了,街口晕开檐下纸灯笼昏黄的光,在青石砖上荡出暖洋洋的影子。
他一边回想着那黑袍人的身形、姿态、说话的语音语调,试图分析出更多的身份信息,一边慢吞吞地走出了窄巷。正待拐出巷口,正走神的云无霁余光瞥见什么黑色的东西急速朝他飞来,方才紧绷的神经还未松懈,那一瞬间的反应几乎是下意识的,戮仙刀闪电般出鞘,快得只剩一道残影,仅能听到“铛”一声金石之响,眨眼间戮仙就被收回了鞘中。
云无霁在原地站了几秒,暖黄灯光落在他低垂的浓密睫羽上,神情看上去有点懊恼,似乎在反思自己过于应激的反应,过了一会儿才想起来去捡起方才那个被他当成了暗器的东西。
云无霁在地砖缝里找到了那个黑色的小玩意,捏起来放在灯笼的光下一看——竟然是半粒黑子,打磨光滑,入手温凉,断面平整非常——那是他方才一刀斩断的。
“……”
云无霁有点困惑地皱起了眉。
“这位小友,实在抱歉,你手上的黑子是我不当心落下的。”
云无霁一惊,扭头朝着声音来源处望去,只见街对面是一家客栈,高高挑着灯笼,二楼外间坐着一个青衫人,他支着脸,坐得很懒散,手里还捏着一粒白子,像是在自己与自己对弈。
云无霁沉默了,官兵巡逻路经的都是城中主干,面前这道少说三丈宽,楼上这位得是多大手劲儿,才能把棋子给“落”到街对面,还速度不减犹如暗器。
他看了一眼面前的长街,又抬头和那人对视,青衫人笑眯眯地望着他,睁眼说瞎话毫不心虚:“相见即是缘分,一人独弈好不寂寞,小友何不上来与我手谈一局?”
云无霁捏着半粒黑子,好像认真地考虑了半晌,也不说同意,只是径直过了街,进了那家客栈。
楼上那青衫人有耐心得很,也不催,等到云无霁由客栈老板领着上了楼来,就看他盘腿坐在栏杆边上,面前摆一张棋盘,上面半局残棋,黑白子杀得正酣,可见他自己一人也能玩得有来有往、自得其乐。
云无霁走过去,将那半粒黑子放到了青衫人手边,很是客气地道:“不知阁下将在下叫来,所谓何事?”
青衫人从棋局中抬眼,待来到近前才看清了,这青衫人眼角带着细纹,鼻梁略有驼峰,约莫四十来岁的光景,满身斯文的书卷气,头发随意地用一支簪子绾了,和松松垮垮的广袖青衫一起层层叠叠堆了一身。
云无霁平静地和他对视,半晌,中年人笑了一声,眼角的细纹堆起来,好像觉得很有趣一样:“你这小友好生无趣,我不是说了?来陪我下一局。”
云无霁垂下眼,他不盯着人看的时候那双眼睛被纤长的睫毛遮住,眉眼是一种无害的漂亮,好像他多温顺似的。他于是重新拈起那半粒黑子,“喀”一声落上了棋盘:“惭愧,在下不擅弈棋,搅扰了阁下,十分抱歉,然则公务在身,恕在下无法作陪了。”
中年人看着他落下那子,着实愣了一下,黑子被削出来那光滑平整的截面直直冲着他,他压抑不住似的笑出声来:“好精彩的一子,真是妙极——你的“问道”刀法已臻化境,只是心境未到,无法将其发挥到极致。你和我眼缘得很,要不要做我徒弟?”
本来都已经转身离开的云无霁硬是停住了脚步,转头古怪地望着他,看上去是良好的涵养让他硬生生忍下了一句“阁下真是好大一张脸”,开口问道:“你认得我的刀法?”
中年人挑眉:“明炅侯燕阙惊才绝艳,当年问道名震一方。你刀法学得这样一板一眼,简直是刀谱上拓下来的,我很难认错。”
云无霁站在那里,有点走也不是留也不是,一向果决如他也难得有点踟蹰,很是惊疑不定地脱口道:“阁下到底是谁?”话一出口也自知失言,找补道,“抱歉,是我冒昧了,我……”
中年人打断他:“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
云无霁抿了抿唇,中年人又道:“算了,我不逼你,我此行路经江州,不日就要离开。你若是改了主意,就给这里的老板留个名帖,就说半子之缘,与我有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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