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第十六章

云无霁走后,青衫人拢着袍袖,将黑白子一粒粒拈进棋篓,撞出珠玉相碰的脆响,他似乎在享受这声音,头也不回地道:“来都来了,下一盘?”

身后不知何时来了人,出现得悄无声息,上半身掩在阴影里,像从墙角长出来的一样:“方才有人来过?”

他“啧啧”两声,语气似乎颇为遗憾:“你来迟了,他前脚刚走。”

一个浓眉方脸、长相硬朗的男子在他面前坐下,解下背后的一个布包,放在手边,看着他的目光似无声的审视:“认识?”

青衣男子挑眉:“倒也不是,只是他让我想起一位故人。”

对面坐下的男人身材高大精悍,气势锋锐,脸侧有一道旧疤,宛然一把锋芒毕露的霜刃,很难有人能面对这种压迫感的时不感到发自内心的战栗与畏惧,而那长得像个书生般的青衫男子却神态自若,甚至颇为自在,语气十分熟稔地开口:“你怎么来了江州?”一边十分客气地伸手做了一个“请”的手势示意面前的男人先手落子。

男人鹰隼似的目光钉在青衫人身上,在他伸出的那只手上停了一下,方才将目光放回棋盘,自篓里拈出一粒黑子,“喀嗒”一声落在黄杨木棋盘上:“我还没问你,四境主帅,大将军萧静渊又为何身在江州?”

书生般的将军“嗐”一声,乐道:“不必抬举,解甲归田后,我就是云游四海一闲人,在哪儿不过看心情罢了。”萧川饶有兴致地支着下巴,“不过禁军统领,兼领十万御林军的俞总督,可是稀罕人物。”

俞伯海冷哼一声,嗤道:“名头不过叫得响,还不是一条看家护院的巴儿狗?连找人的行当都要我来干,依我看,再这样下去,禁军全都回家种田算了!”

萧川乐了:“哎,种田好,农事乃民生之本。自给自足、自产自销,逍遥快活、无拘无束!”看着俞伯海的脸色,还是摸着良心安慰了一句:“俞总督何必轻贱自己,能劳动俞总督,想必也不是什么街边的小人物罢?”

说起这个,俞伯海脸色更难看了:“别提了,还能有谁?不就是我那半个便宜徒弟吗?”他捏着一粒黑子,颇为咬牙:“臭小子出息了,甩了他爹的暗卫,又用假线索钓着我跑了大半个京朝——可真是,士别三日,即当刮目相待啊!”

萧川忍俊不禁,心说我道是谁,原来是太子殿下,难怪俞伯海一脸有苦难言的憋屈却还是得任劳任怨:“你也说了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更何况殿下一走可就是五年,他本就非是庸碌之辈,想必心性才智已然今非昔比,你觉着棘手很正常。”话音一转,又道,“不过眼下五年之约分明近在眼前,若我没记错的话应当也就还有几个月的光景,怎么,圣上他老人家五年都忍过来了,最后几个月反倒等不了了?这是突然长出了爱子之心?”

俞伯海沉默了一会儿,叹息道:“圣上身子不太好了。”

“还有你,也该收收心,赶紧回都安吧。我想就算你自己不回,圣上过不了多久也该传召了,何必耽搁磋磨这一会儿。”俞伯海说,“如今朝中暗潮汹涌,北境外的狄人虎视眈眈,连带着西戎人也跟着蠢蠢欲动。北疆原本就不大稳定,眼瞅着圣上一日不如一日,快要弹压不住北边了。时间太短了,国仇家恨都还新鲜着,北朝旧部蛰伏多时,可都不是省油的灯。如今放眼望去,也就只有你能镇得住北边那群魑魅魍魉了。”

萧川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圣上当年一统南北,千秋功名传得可是响亮,这时候才发现京朝是个匆匆缝成的破口袋啦?四面漏风,内忧外患,可不是捉襟见肘呢。”

“你,唉。”俞伯海叹了口气,这粗犷汉子脸上露出很不符合他气质的忧虑来,但也没再劝了,说到底,当年那些事情,有多少人心里是忿忿不平的?泰和帝这老家伙,实在太不是东西了点。

诡异的沉默弥漫开来,一时间只剩棋子落在棋盘上的声音。

半晌,萧川突然道:“我赢了。”

“怎么可能?”俞伯海皱眉,“我分明胜你半子。”

萧川没答话,手上那枚白子落在棋盘上,原先懒懒散散的白子杀机立显,仿佛图穷匕见。

俞伯海看了半天,越看脸越臭,随后把黑子往棋篓里一扔:“不下了不下了,从来就没赢过你,忒没意思。”

萧川对他这种打不过就耍赖的行为见怪不怪,没头没尾地说:“圣上光指望我们这些老东西,是有点难为人了吧,我一把年纪,还要替他守四境,属实有点顾头不顾腚。”话音一转道,“方才我本碰上了个颇合眼缘的,本想忽悠来当个徒弟,结果人家根本不稀罕,转头就走。”语气很是唏嘘。

俞伯海心里一动,知道他这是松口了,当即附和道:“你若是想收徒,我那儿倒是有个好苗子,跟着我浪费了。”

俞伯海统领禁军,武功盖世,是天下皆知的“武疯子”。然而于兵法谋略上却总有欠缺,单打独斗他一个能打十个萧川,然而若是比领兵打仗,俞伯海只有给萧川看守营帐的份——反正俩人下棋,他从来没赢过。

能让他说出“跟着我浪费了”这种话,说明在俞伯海眼里,那人不仅是武学奇才,还于兵法上颇有天赋。

“你说的那孩子,我见过一次。”萧川“啊”了一声,手指点着棋盘,“确实是天生将才。”

不等俞伯海再说什么,萧川脸上浮现出一种复杂的表情,说不出是遗憾痛惜更多些还是恨铁不成钢更多些,轻轻叹了口气道:“只是可惜,心里装不下家国——算了,也许未必是坏事——你带他来找我吧。”

俞伯海一点头,就看萧川一抬下巴,点着他手边放着的那个长条形的布包问:“那什么好东西,怎么还藏着不让我看?”

说着也没等俞伯海出声阻止,探手就给拿了过来:“嚯,好沉!”三两下就将上面缠着的布条的布条解开了。

待看清里面放着的事物后,萧川着实愣住了,脱口道:“这,它怎么在你这里?”

那布包里是一柄宽背重刀,横在萧川膝头,样式古朴庄重,刀身一色墨黑,隐约可见银色的水波纹,光华内敛。而古怪的是,这重刀刀身上有非常明显的灼烧痕迹,尤其是刀柄处。能在这看着就不普通的刀上留下灼烧痕,可见这刀曾遭过一场大火,刀身上的刀铭都已经被烫得模糊不清了。然而这刀萧川认识,这是当年明炅侯燕阙的佩刀“太上忘情”,相传是燕阙用北疆寻到的一块天外玄铁,找名匠打造而成的,曾与燕阙一同名震四方。

“这刀不是说毁在明炅侯府的大火里了吗?怎么在你这里?”

“这刀确实留在了火场,可是这刀是用陨铁锻的,坚硬非常,轻易毁不了。毁在火场里的只是它的刀鞘,虽然刀铭模糊了,却锋利如昔不减当年。明炅侯府大火过后有人清理废墟,它是被人从废墟里刨出来的,可能以为黑成这样是给大火烤糊了,又因为没有刀鞘,没人认出来这就是那柄名动一时的太上忘情,就被当做废品处理了。后来我巡防路过西坊,看到有人摆卖残损刀剑,一眼就认出它来了。”俞伯海说起这把经历传奇的重刀,语气还十分感慨,不知是不是想到了它那令人叹惋的原主人,”这刀我原就想着应当给你,正好在这里碰上了,我就把它留给你吧。“

萧川伸手抚上那墨黑带银色水波纹的刀身,刀身触手沁凉,经此横祸,吹毛断发仍不在话下,确实绝非凡品,当年多少人为了一睹太上忘情这绝世之刀前赴后继,却因为燕阙轻易不出刀,凡出刀必然见血,所以世人熟悉的只是太上忘情那无甚特别的刀鞘。没想到一朝真容得现,流落市井,却被当做废品,无人问津。

何其荒谬可笑。

萧川却摇了摇头,将那重刀又缠上了布条包好,递回给了俞伯海:“名刀也要在合适的人手里才配得上,太上忘情不是摆在展示架上供人欣赏的,燕阙当年锻它,是要拿它保家卫国、上阵杀敌,这是把要杀人饮血的杀器。这刀太重,我使着不趁手,你留着吧。”

俞伯海也没再推辞,拿着太上忘情和萧川道别,捉徒弟去了,留萧川一个人对着棋盘发呆。

他原本以为有关燕阙的一切都随着当年一场大火尘封,没想到多年后,还能在这种不经意的时候,出其不意地碰上一些旧景旧物。萧川冷不丁被旧事砸了满身,没重温出多少当年的热血和少年意气,反而觉得这物是人非得十分嘲讽。他冷冷地想,这算什么,供人追悼的念想吗?可是,有多少人会想要怀念被钉在耻辱柱上的人呢?

他散乱又漫无目的的目光划过桌角的半粒黑子,倏地凝在了那光滑平整的断面上——

等等,方才那个年轻人用的刀,好像也是黑的?

*

云无霁辞别青衫人后慢悠悠地又转回了宛城西的废弃寺院。

这时天色早已黑透了,一盏圆月挂在檐角,远看正好替了那遗失的铜铃,亮堂堂的像个大灯笼,皎洁如斯,却总也照不亮人间污垢。

巡逻的官兵拿着云无霁的大理寺身份令牌,知道此事不小,脚程快得超乎预料,等云无霁晃到废弃寺院的时候,叶良并几个衙门的差役和仵作正在捡视院里摆的几具尸体。

叶良一转头,正看到抬步进门的云无霁,三步并作两步上来拿人,按着云无霁肩膀不让人跑,当即数落开了:“我们原先说过什么?这次行动应当打好配合,不要单独行动,就算不得已要单独行动,也应当提前相互知会一声。可是你呢?你看到嫌疑人转头就将我和道长抛在原地,你知道我一回头看到你人没了,寻遍码头周围方圆三里找不着你人时有多抓狂吗?”

“我不是三岁……”云无霁对上叶良一脸“你想清楚再说话”的表情,从善如流地改口,“形势所迫,抱歉。”

叶良表示理解地一点头:“行,我知道你主意最大,我听说这些人牙子都是被一个黑袍人所杀,你还追着他跑了半个宛城——那黑袍人是什么来头?”

“不知。”

“不知?”叶良这回真的惊讶了,一根手指点点云无霁,“你追着他跑了这么远,还和他打了一架,虽然最后让他跑了,但你竟然什么都没看出来?意思就是说,你这人不仅在你眼皮子底下把本案嫌疑人全部灭口,还把你遛着跑了半个宛城,你在他手下竟然没讨着半点便宜,此人这么厉害?”

云无霁对他这种灭自己威风长他人志气的表述方式无言以对,纠正道:“不是在我眼皮子底下杀的,我来的时候就已经全死了。”不过他还是承认,“但此人身法诡谲,出手快如电,功法家学莫测,我看不出来路,也试不出深浅,但绝对不在我之下。”

叶良摸着下巴“啧”了一声,嘟囔道“真棘手”,但很快又兴致高起来:“但不管怎么说,这人口拐带案算是结了。走私案我们把卷宗翻了个遍,码头也走了几趟,基本可以确认是空穴来风,一次性了结两桩案子,此次我们也算是把陆大人交代的事情办成了,甚至超额完成任务。”

云无霁将他的手从肩上拨下来,上前蹲下身揭开尸体上盖着的白布,仔细端详起来,顺便抽空应了一声:“嗯。”

“但是你这样视团队精神于无物,把队友当摆设的行为非常不值得提倡。”叶良亦步亦趋地跟着他,活像只碎嘴八哥,“你想,幸亏这次你碰上这人没有什么要将你赶尽杀绝的心思,但凡他动了一点杀念,你还能这样全须全尾地回来?这次还只是碰上了一个人,万一下次是一群高手呢?你怎么办?”

云无霁仔细观察了一会儿邱老三脖颈处的伤口,摸着下巴想了一会儿,起身走到院墙边,仔细寻摸了一下,从斑驳的墙缝里扣出了一枚袖箭:“哦。”

“……云无霁,你在听吗?”

云无霁拿着那枚染血的袖箭在邱老三脖颈的伤口处比划了一下,然后将那枚袖箭递给一旁的仵作,顺便低声嘱咐了几句,连半个眼神都没有分给叶良,头也不抬:“唔。”

叶良怒了,一把拽住云无霁手腕,横眉瞪眼地质问:“那你说,我方才说了什么?”

云无霁终于抬头,眼珠乌黑透亮,面无表情地和他对视,半晌,吐出两个字:“什么?”

“……”叶良一脸不可置信,一手捂着胸口一手指着他“你你你”了半天,一副痛心疾首的样子,好像被负心汉狠狠伤害的良家妇女。云无霁多一个眼神都懒得留给他,转身继续和一旁的仵作低声交谈去了。

叶良一扭头,发现晓重山不知什么时候来了,人在这里,心思却不知跑到了哪里,存在感很低地站在墙边,好像在装壁花。

晓重山不知在想着什么事情,脸上竟然显出几分心事重重来,一抬头就看见叶良一脸气势汹汹地奔将过来,他懵了一下后立即开始回想自己又做了什么不合适的事情或露了什么不该有的马脚,谁知叶良几步冲上来拽着他的袍角就开始“嘤嘤嘤”地控诉:“道长,你看他这人,简直太过分了!明明自己不顾队友情分还把安危置之脑后,我好心好意苦口婆心劝诫他他竟然当做耳旁风,真是丧心病狂丧尽天良……”

“?”

晓重山活到这把年纪,前十来年一直循规蹈矩活成礼仪标尺,后来几年虽然走南闯北见过不少大阵仗,但还是头一次接触这么活泼的作妖方式,当下大感新鲜。

他面带微笑眼含同情地听完叶良长篇大论的吐槽,不时点头予以附和,脾气好得简直自带圣光。叶良头一次遇上这么配合的人,当下大受鼓舞,正打算缓口气接着发挥,就看到晓重山偏头想了想,示意叶良附耳过来。

叶良以为他有什么高见,忙竖起耳朵,就听他带着笑音悄声道:“叶大人,晓某以为,你早该知道自己在云大人心中的地位。”

叶良一口气没上来,差点就地气成一个炮仗。

失策了,原来这货也不憋好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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