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上午11点，穿着浅黄连帽衫的夏芒有气无力地走在灵伦中心大楼走廊。

来时是颗鲜香水润的大芒果，走时是棵蔫巴变黄的小白菜——

昨晚在整洁舒适的单人宿舍睁眼到天明，一早又来中心接受长达三小时的“问答式任务总结”，紧绷的神经骤然放松后涌上奇异的空虚。

审问从“姓名年龄、失忆前的最后记忆”开始，涵盖棺中苏醒到在灵异场中的每一个细节。

一句话拆开掰碎反复询问，不仅问自己的行为，还要问其他人当时的情况。

夏芒坐在没有窗户的封闭房间，墙壁是吸音的暗蓝色特殊材料，看起来如同绒布质感。房间中央一张漆黑方桌，她坐一侧，另一侧是一位面无表情的技术部干员和她的记录光屏。

干员语速平稳毫无波澜，像一台精准的复读机。

夏芒脊背挺直，双手放在膝上，真假话掺着说，不时混入几句“记不清”、“没注意”模糊应付过去。

苍瞳捕捉干员的微表情与情绪，给夏芒斟酌答案很大参考和帮助。

没有哪个普通人第一次进灵异场会对一切细节关注到位记忆清晰，任何问题都能对答如流，会紧张无措是本性。

然而有一个问题无论如何都绕不过——

“你的异能是什么？”

“灵能侦察……”

当时刚被从犯罪团伙手中救下，江明野独自靠近的场景再次浮现眼前。那一瞬间爆炸的声响是什么发出？为什么江明野从这一刻态度大变？医疗舱苏醒后项蘅说起自己的灵能指数时不自然的停顿，又在掩饰什么？

灵能指数……

“与反侦察。”

夏芒给出了最终回答。

“你为什么在失忆情况下还能清楚确定自己的异能？”

“不知道。”夏芒理所当然摇头，“醒来后这是我除姓名外唯一的记忆，我也很好奇。所以在灵异场里还和江处达成协议，打算出来后向专业的人请教。”

空气骤然安静，干员锐利如刀的目光一动不动钉在夏芒身上。后者被盯得有些发毛，双手在膝盖上搓搓。

许久，干员点头。

“问询结束。请前往三号会议室参加下午的集体复盘会议。你的通讯器已同步日程。”

夏芒“如释重负”般离开这间压抑的房间。

在她走后，干员在光屏上敲打出一段文字：

【对象夏芒，问询全程情绪波动符合失忆者及首次经历高危灵异事件普通人的应激反应模式。生理监测（微表情、心率、皮电反应）无明显异常峰值，语言逻辑自洽，无明显矛盾点。自称“灵能侦察与反侦察”异能，符合灵能感知与无法测知灵能指数特征，但缺乏直接证据支持或反驳。综合技术分析，其陈述可信度较高，未发现明确撒谎或刻意隐瞒迹象。】

选择收件人“秦主任”，发送。

夏芒双手插兜走在安静的走廊，不时有人来去进出，虽然不认识，但彼此都会点头致意。

她为什么敢如此坦荡地说自己记得异能但不知道为什么记得？

说来还要感谢“苍瞳”这个世界图书馆式资料库。

在苍瞳调取的海量“灵能者”相关资料中，有一篇研究报告吸引了她的注意——

《灵能者永远不会忘记自己是谁！这是灾变给予的馈赠，时代赋予的使命》

在一众论xx、浅谈xx、基于xx方法关于xx的研究中极富煽情与营销魅力，十分扎眼让人有点进去的冲动。

报告指出，灵能者的异能是个体基因与环境中的灵能辐射产生共鸣的结果，只要生存环境中灵能仍然存在，灵能者对于异能就有天然的感知与觉察力。即使忘记一切，也不会忘记异能的名称和使用方法。

这是灵能时代赋予珍贵而高危的灵能者群体宝贵的礼物。

经历无法识别秦主任那些特供新食材的情况后，夏芒又用一些常见衣食住行物品测试了一番，发现苍瞳存储资料具有明显的限制——

太新的东西它不知道，机密的它不知道，未在民众日常使用网络上公开的它不知道。

并不确定这篇年代久远的研究结论后来有没有被推翻，但这已经是她唯一能想到的办法。

夏芒有种强烈的预感，秦羽双对她有着异乎寻常的好奇与关注，江明野身上似乎也藏着某种和自己相关的隐秘。

她同样好奇对自己好奇的人的目的。

带着这份好奇，她扮演好自己的萌新角色，走进三号会议室参加锈蚀工厂事件集体复盘会议。

能容纳几十人的长桌，却只在首位两侧坐了四个人——秦羽双、江明野她知道，另外两人秦主任亲自进行了介绍，一位身穿白大褂的是医学会会长迟促，另一位戴冷茶色单侧眼镜的是技术处处长何琼瑰。

四位老大齐聚一堂，她是来四方会审还是压力面试的？

然而夏芒却出奇地放松下来。

别人不加掩饰地认为她是特别的，那她就没必要费尽心思装普通无害。

“任务报告技术部那边已经汇总分析过了，你的陈述很清楚，技术部初步评估也认为信息很有价值。” 秦羽双开门见山，手指在桌上虚电，关于锈蚀工厂的分析报告投影在几人眼前。

“不过，报告是死的，人是活的。作为事件的亲历者，也是第一个发现异常锈蚀房间的人，我很想听听你——抛开报告格式——对于这次事件中，有哪些地方让你觉得特别不对劲？或者，有什么疑问是我们报告里可能忽略的？”

夏芒没有思考多久，“我不了解灵异场的理论知识，但有个问题，灵异场是自然形成的吗？”

“灵异场形成与灵能辐射有关，具体原理过程很复杂，你可以在理论培训中详细了解。但这的确是我们如此关注这次灵异场的原因——之前我们处理的所有灵异场，都是自然原因形成，而这次，是人为。”

秦羽双说出这话时，几位老大脸上的表情明显沉重了几分。

“是挺可怕的，意味着如果有人掌握了这个技术方法，看谁不顺眼就可以做个灵异场把他们丢进去，困在里面成为怪物灵体。”

秦羽双意味深长地微笑，何琼瑰抬眼像看反社会分子一样打量她。

“那能查到工厂的‘总公司’是哪家吗？什么公司能提供金属共生病毒和效率增幅器这种东西？”

“诡异的点就在这里，”江明野轻点面前的桌面，一张时间轴投影在半空，是给时间点陈守业的手记和文件往来。金蜗用编译黑箱采集保存了办公室中所有文字材料和图表。

“调查结果显示，锈蚀工厂是陈守业带领老乡联合成立，没有收购合并记录。并且成立以来只有供货商，没有下游企业。他生产的那么多设备零件，卖给谁了？”

夏芒看着那条时间轴陷入沉思。

K058年，N-3（北三区）发生次级灾变，边界线形成环境断裂带，生命无法靠近无法存在，N-3区自此从联盟版图中消失。

秀石镇位于E-4区（东四区）与N-3区交界处，虽没有被环境断裂带吞噬，但也受灾严重。

然而很快，K059年就成立工厂，陈守业在笔记中还提到他们遇上千载难逢的好机会，算是因祸得福。

K059年发生了什么？

是谁提供了“好机会”？

“不可能没有销货方，所有文件往来方都是‘总公司’，我倾向于这类似一个定制化工厂，所有产品都供给‘总公司’。效率增幅器上的logo能查到线索吗？可以通过零件种类样式追踪销货方吗？”

夏芒能想到的调查方向，中心都已经实践过，条条大路都是死路。

偌大的九区联盟，找不出一个使用相似logo的社会团体，灵异场中没有零件加工图，不知是销毁了还是根本没有。

“线索断了就先放着吧……我认为还有两件事需要关注，说不定能找到线索。”夏芒短暂泄气后灵光一闪。

“第一，金属共生病毒如果流入人类社会，是否会像在灵异场中使人锈蚀，锈斑可溶解所有金属？第二，江处之前提到灵能矿开采是高等绝密技术，一个小工厂为什么会掌握？”

“第一点我可以解释，”迟促坐直身体，一副会议发言的严肃姿态，“我们分析了陶狰采样带回的金属共生病毒，这种病毒只有与某种频段的灵能辐射配合使用才能生效，这种辐射强度在自然环境中是不可能满足的，因此不必担心大面积扩散风险。”

在听到夏芒的第二件事时，何琼瑰明显来了兴趣，笑容玩味地看向首座上的秦羽双。

这会儿她悠悠开口，声音像是丝绸裹刀，挑衅意味十足。“至于这第二件，主任，您说查吗？”

秦羽双笑容依旧温厚优雅，“为什么不查？”

夏芒眉头一挑，两人的争锋相对感太过明显，何琼瑰毫不遮掩，秦羽双绵里藏针。

灵伦中心，还真有意思。

“夏芒你也不必困扰，”秦羽双转向她鼓励道，“我们今天会议也不是要你提出可行的调查方向，只是一次信息挖掘、观察力、分析力和敏锐度的现场测验。你做得很好。”

“散会吧，去做各自该做的事。”

话音刚落，何琼瑰已率先起身，径直走向门口。

夏芒尽量减少存在感，等老大们先走。

然而当她走到门口时，何琼瑰站在走廊中并未离开。

她是冷面御姐那一挂的浓艳长相，身高170往上，抱臂站在那里的确很有压迫感。

右眼隔着镜片，如同冰冷的探针，一寸寸扫视着夏芒的脸。那目光充满了毫不掩饰的审视、怀疑，甚至……一丝极淡却尖锐的敌意。

夏芒脚步微顿，平静地回视。就在这无声的对峙间，异变陡生——

毫无征兆地，一丝暗红色的血线，突然从她右眼眼角蜿蜒流下，划过她冷白的脸颊，如同雪地里绽开的一道裂痕。

夏芒瞳孔微震想移开视线，却像被什么神秘力量捆绑，拉着她的灵魂钻进那只黑洞般的眼睛。

“何处！”刚走出几步的迟促会长猛地回头，看到这一幕，脸色骤变，惊呼出声。他一个箭步冲回来，一把抓住何琼瑰的手臂，语气焦灼：“你的眼睛！快跟我去医学会！”

何琼瑰身体几不可察地晃了一下，但她仿佛毫无所觉，依旧死死地盯着夏芒，甚至带上了一种近乎偏执的专注。

“走啊！”迟促用力拽着她，几乎是半拖半抱地将她拉向电梯方向。

两人的身影消失在走廊转角，夏芒身上的束缚感骤然消失。

她扶着门框大口呼吸，那只眼睛，有一种让她难以抗拒的吸引力。

她刚才几乎是本能地……很想很想……挖出那只眼睛，装进自己眼眶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