闭塞无光的环境下，苏啸看清了那东西是短刀，与短刀同时降下的，还有两个人影。
苏啸往侧边轻盈一跳，跳到树上，刀子和人都扑了个空。
他们不针对苏啸，反而冲向简覆云，简覆云丢下细软，赤手空拳面对两人。
苏啸正欲帮忙，身后又窜出一人，握剑朝他挥来，苏啸高鞭腿一踢，拉开与那人距离，便飞往简覆云。
与简覆云缠斗的一人见势不妙,扭身投掷出短刀，低声速语道：“带着殿下走！”
另一人迅速接收到讯号，俯身扛起简覆云就冲进树林。
苏啸面临前后夹击，丝毫不慌，白雾迷散，他足下使力，眼睁睁消失在两人面前。
其中一人，很明显的女声，愣了一下，道：“不好，他去追殿下了！”
足下疼痛到仿佛要断裂，但苏啸不敢放慢脚步，雪花扑打在脸上，钻进乱发间，黑色的叶团，杂草，树林间，他紧盯着简覆云的身影不放。前面掳走简覆云那人专挑乱石层上走，企图甩开苏啸，另两人几乎与苏啸并排而行，剑攻他下路，短刀袭他面门，他们无心交手，只想带走简覆云。
苏啸左挡右闪，这样的情景以前不是没有，但寒气入体，三面分心，对方只想逃跑给苏啸使绊子，他竟于其在林中纠缠许久，苏啸指捏飞向他的小刀，抛了回去，身后传来刀扎入血肉的闷响和人受疼时的闷哼。剑光再次飞过，苏啸二指一掐，剑在雪花纷然飘絮凛风中倏然断裂，前方的人影愈来愈近。
就在苏啸即将触及到简覆云时，脚下混合黄土的埋石突然塌陷，头上一张天罗地网朝苏啸飞来，一人趁机接连投掷出四五颗烟雾弹，不息山上顿时灰色的雾气弥漫。
苏啸没有落入陷阱，他感受到雾气里不寻常的气息，在迷雾中掩去鼻息。那些人的身影如幻觉般消散在灰色的雾中。
黑色的靴子踩着雾气，雾气外是一道深不见底的悬崖，黑衣男子踏雾而出，随意扎起的墨发随风飘浮，他漠然看着周遭的环境，像是身居山林的幽邪鬼魅，薄唇轻吐白雾，白雾未散，他人已消失在悬崖山头。
另一边，肖述一行人带着简覆云到了一座破庙，胡雪婴捂着伤口观望，关上破庙大门，防止风雪灌庙门，肖述点亮灯台，随即对着靠在柱子上的简覆云跪下道：“殿下，请恕罪，吾等也是迫不得已。”
另一个男人也在简覆云脚下匍匐：“殿下，属下是怜微张季深，长老唤吾等前来恭候殿下。”
简覆云想过他们会用什么法子，但没想到是这么简单粗暴的法子，他不由得嗤笑，几人面带狐疑看着捂嘴笑的简覆云。
“殿下，怎么了？”
简覆云仰头，眼中尽是肆意狂放：“蠢货。”
语毕，破庙大门轰然声响起，尘土蹦起，大门飞了起来，砸向张季深。
庙门口，吹雪大风顺势灌入庙宇，烛台被吹灭，苏啸立于大门外，像是索命的鬼。
肖述一惊，又从袖中弹出一把细剑，可苏啸的身影瞬时就到了他眼前，细剑又断，肖述被一掌拍倒在地，苏啸悬于他眼前，拳风宛如愤怒的猛兽。
就在苏啸拳头即将砸在肖述脸上时，简覆云及时出手，硬生生用手臂拦住了苏啸的攻击。
简覆云忍着剧痛，说道：“逃吧。”
他是对五佛三人说的，张季深挣扎着从门下爬出来，还想往简覆云那冲，胡雪婴拉住他，随即和肖述对视，肖述立马从对峙的两人下钻出，受伤的几人逃出破庙，于风雪中消失不见。
苏啸的拳头仍按在简覆云的手臂上，简覆云虚虚一笑：“衔枝，好疼的。”
庙外雪越大了，简覆云扶起破庙的门，重新点起烛台。
他们的细软堆在庙的角落里，苏啸把简覆云丢下的衣物和竹笛一块带上了。
破庙中无神像，只有供台上散落着未燃尽的香烛和盛着烟灰的香炉，供台和柱子掉漆严重，露出腐朽干裂的枯木。
苏啸靠坐在供台下，一手撑在膝盖上，抬眼看向简覆云：“不装了，是吗，殿下？”
简覆云也靠着供台坐下，烛台放在两人脚下，笑得有些凄哀：“我打破约定了，衔枝。”
“嗯。”苏啸懒懒得抬起手指道：“他们滚了，你也滚。”
简覆云垂眸道：“衔枝，你知道他们是什么人吗？”
苏啸不知道他们是什么人，他只知道他们叫他殿下，他们试图带走简覆云，他们一直在跟踪两人，很有可能从边城就开始了，不管他们是什么人，一定与皇权，与栾昀脱不开关系。
栾昀，简覆云，他对这一切都了如指掌。
小心别被人阴，这个人，真的是缪鸿川吗？
苏啸道：“我不关心。”
简覆云没有哭着可怜兮兮得说“你不要我了吗”，他忽而起身，蹲到苏啸脚边，伸手触摸苏啸的脚腕。
苏啸想一脚踢开他，简覆云却像是能听见他内心想法似的，轻声道：“不要踢开我，衔枝。”
“走这么长的路，脚很疼吧？”简覆云道。
他骨节分明的手抚上苏啸的右脚腕，顺着经络走向不轻不重的按压。
苏啸淡漠得看着，他懒得纠结简覆云是怎么看出来他的脚疼，不留情道：“抱歉，不能留你。”
简覆云的双眼轻颤：“我知道，走之前，我想同衔枝讲讲栾昀的故事。”
苏啸闭上眼，感受到经络处有暖流钻入骨髓，疼痛已然缓解许多，他心里想着，这有什么好听的，脱口而出：“不想听。”
简覆云浅笑。边隔着苏啸的靴子，为他按摩，边自顾自说道：“栾昀的父亲，是大封的王，栾承乾，母亲，是淑妃景不微。”
“从记事起，栾昀便在学习国策，治论，纵横，六艺，母妃待他很严格，学业稍有疏漏，便是无休止的体罚和写字，国策论道，他跪在礼佛皇院里，写了一卷又一卷，母妃告诉他，他的诞生是为大封，他天生要做九鼎之尊，他手握的墨笔，将来会变成掌握皇权的朱笔，宣纸上的字，会变成万千臣民的谏言，他现在跪于佛座之下，将来全天下都要跪服在他脚下。”
“那年，栾昀五岁。”
“他不懂母妃所言，他只想努力满足母妃期愿。”
简覆云苦笑：“偶尔，他也会羡慕父皇和皇兄皇姐皇弟在一起时的样子。”
栾承乾到现在共有五个孩子，简覆云有大哥，二哥，四妹和五弟，五弟出生那年，大封国改年号启正为谓玄。
“父皇爱所有孩子，除了栾昀。”简覆云两手都放在苏啸脚腕处，从下到上，再从上到下揉捏，声音温和，仿佛是讲别人的故事：“后宫里的嫔妃都在嘲笑母妃，说她只是父皇生孩子的工具，母妃不在意，她也不在意栾昀是如何遭到兄弟们的欺凌。”
“她说，苦其心志，劳其筋骨，唯有这样，方能彰显无上大道。但是后来，母妃死了。”
简覆云的手离开了与苏啸的接触，温柔道：“衔枝，这样好些了吗？”
苏啸面色不变，淡淡点头。
“那太好了。”简覆云松了口气，坐回到苏啸身边：“母妃死了后，栾昀被欺负得更惨了，不过他懂得反抗了，他用御花园的石头，砸破了皇兄的脑袋，还一脚把二哥踹进了池子，那几个跟班吓坏了，从此再没人敢欺负栾昀，父皇不管他，宫里的妃嫔也没人敢收养他。”
“他长到了十六岁，他还想完成母亲的期许，接着，他便死了。”
“他重生在了边城。”简覆云说得很突兀，他跳过了秋猎的狼群背后的故事，扭头看向苏啸道：“衔枝，你信吗，我是死而复生。”
苏啸可以想到，简覆云是躲过了刺杀，掩人耳目扮作乞丐，逃到边城，简覆云不过是将死里逃生换了个说法，淑妃的期许是儿子成王，那么简覆云遇刺很有可能与这有关，毕竟简覆云这一辈，大皇子中庸，二皇子沉迷花鸟，四公主沉迷男色面首无数，五皇子才三岁，扎着个小辫光屁股到处跑。
而栾承乾那一辈，所知的是硕王也曾是皇位继承人之一，不过败于栾承乾，失意之下做了闲散王爷，但很显然，能悄摸做出这些的人，大概也只有硕王栾承瑛了。
焚嗅楼落败，与皇权有关，简覆云沦落乞丐，也与皇权有关。
苏啸一瞬间反应过来，他看着破庙顶上褪色残破的房梁道：“你利用我。”
简覆云张了张嘴，没说什么，他深呼吸一口，勾唇浅笑：“不是，我是利用我自己。”
“我利用我自己，接近你。”
简覆云一双丹凤眼带着近乎缠绵的缱绻，犹如细藤从溪流杂草中破土，勾缠住来人心尖：“为了，能在衔枝的眼中看到我自己，衔枝，说这么多，是想告诉你，我比任何人都要清楚，清楚这世间究竟什么为虚，什么为实，我比任何人都要渴望……”
渴望什么，简覆云没说出口，他顿了一下，道：“衔枝，不要用你的天平丈量我。”
苏啸睁开眼，表情不变：“今晚，就此别过。”
简覆云起身，拿起他的衣物，那只竹笛被他放在一边：“衔枝，可以帮我保管吗？”
苏啸不作声。
简覆云打开破庙的门，风雪从外面灌入，简覆云的话一字不落随着风飘进苏啸耳中：“衔枝，恫沧再会了。”
谁要和你再见，谁会帮你保管，我不去恫沧了，苏啸心想。
他其实本意是让简覆云明早天亮再走，外面风雪那么大，天那么黑，他手臂的伤口应该还没好。
“关我什么事。”苏啸对着空荡荡的破庙自言自语。
对简覆云的收留，一开始就是他哭求得来的，期间也不是没哭过撒娇过，苏啸也都妥协了，若是简覆云这次再死皮赖脸恳求，把那几人的来源解释清楚，苏啸也不是不能网开一面，偏偏他这次，讲了一番过去的事就走了。
“真是莫名其妙。”苏啸抬臂，挡住自己的眼前翻涌不停的宛如丝线般的东西，丝线牵连着情绪和思想，即便闭上眼，那些丝线也依旧在翻涌不停，他只能挡住所有光线，试图逃避。
十六岁的简覆云，十岁的栾昀，二十三岁的苏啸，十六岁的衔枝鸟，启正二十年，那一年，所有的东西都发生了改变，随着命运的湍流冻结成冰，雾化成云，最终化作纷然刺眼的雪，再度降临人间。
苏啸忽然想起，简覆云的诞辰日早已过了，就在都城传出三皇子身死那天。
逸闻：大皇子栾柄被栾昀砸破脑袋后忽然顿悟，变得乖巧，好学起来，但是学不懂。
作者有话说
第29章 不息山争破庙诉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