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陪伴

送走简仪奚,归去来前去拜见大相师。

大相师常年在摘星阁中闭门不出。摘星阁是王都最高的建筑,取自“手可摘星辰”之意。站在摘星阁顶楼,天上的星星似乎当真触手可及。

虽住在摘星阁,但若想拜见大相师却不是件易事。

他的居所布置了阵法,不得邀请之人,哪怕围着摘星阁打转,都找不到地方。

归去来知道,大相师的居所在进门之后的水池下。

摘星阁的一楼挖了个巨大的水池,蓝色的水荡漾出莹莹的光。过道贴着墙,进入的人通过不甚宽敞的过道,走向水池中央的楼阶,再层层往上。

大相师的住所,就在水池下。

归去来走到池边,一跃而下。池水中未出现一点水花,水面无波,风平浪静,仿佛不曾出现过一个人。

幽蓝的水下,他睁开眼睛。果不其然,头顶逐渐覆盖过来大片的阴影。

这是大相师用来镇守家门的守护兽——蓝水鲨。

蓝色的皮肤几乎和池水融为一体,唯能从它身体里细微的血管中感受到血液的流动,看到背后正虎视眈眈着个庞然大物。

他看见蓝水鲨长大了嘴巴,毫不犹豫的冲了进去。

地面的池水的第一层掩护,水池里的蓝水鲨的第二层掩护。

没人会好端端的跳下水,就算不慎坠落,也坠不到阵眼处,无法进入第二层。

到了第二层,看见蓝水鲨,身体会不由自主的产生毛骨悚然的感觉,遑论径直跳到蓝水鲨的口中这种自尽的举动。

大相师隐居避世,不愿别人上门打扰,这才设下此等隐匿的阵法。

知道真相的高门显贵不愿意纡尊降贵,以这样难受的法子寻他。认真想要寻他的人,不得其法。是以大相师谪居多年,来去唯归去来一个弟子尔。

若非帝王相邀,绝不出山。

再次见到师傅,归去来并未有任何喜悦、激动,或是其他跌宕的情绪起伏。因为他和大相师一样,都是冷静自持的人。世上的一切对他们而言是平的,任尔风吹雨打,吾自巍然不动。

大相师背对着他,面前是一副图景,折射出人间画卷。

水镜照人间,他便是在此,看世间纷纷扰扰,如天神般俯瞰天下。

“来了。”连头都没回,只淡淡的说了一句。

归去来点头,没有言语,他知道,师傅能感知到他的情绪。

大相师声音柔软,很平和的安抚人心的感觉。

“我看到你的故事了。”

“师傅不愿骂我?”归去来问。

大相师答,“为何要骂?一叶障目之人或许对尔诸多偏见,吾见识了全局,何来不满与谩骂?就算不知,亦是尔的人生,与吾无关。”

“做你想做的事情吧,归去来。”

归去来紧紧地站在他身后良久,两个人都没有说一个字。他闭上眼睛,思考往日种种,而大相师依然淡漠的看着水镜里的人间。

不分昼夜的日复一日,大相师都靠这样消磨时光。

也不知过了多久,归去来端正的行了一礼,离开大相师的居所。

与归去来的豁达超脱不同,此时远在临江的言无计再次陷入深深的梦魇中。

他没有大相师做师傅,能无限包容。所有的苦涩唯有自己在漫漫长夜中舔舐消化。

又梦到了幼年时代。

每逢深夜,孤独感会像经年的苦酒,酸涩的浓烈。

白日里,他是只独狼,夜间,忽然又变作形单影只的可怜虫。

他也曾想过给自己娶妻纳妾,如此,在寂寥的夜里能有人长伴左右。

每次念头刚一升起,立刻就被否决。

他是一个无法信任他人的人,尤其是枕边之人。纳妾纳色,只贪颜色他也不敢。

都说人最安逸,最无防备之时就是睡觉的时候,常年的警惕和危机感让他不放心一个全然陌生的人躺在身边。

他想,以他死道友不死贫道的个性,只怕睡到深夜,他因恐惧而无法入睡时,可能会为了想要个安稳觉,一剑杀死身边躺着的女人。

娶妻更是不敢。

想过无数种可能,妻子如同遥远的梦。

他想得到一个真心待他,能牵动他心弦的人。只可惜他的心冷的像石头一样,还厚厚的裹了一层层的茧子,谁都破不开。

不安全感一直牢牢笼罩着言无计,从幼时开始,患得患失成了他活着必不可缺的一环。

满头大汗睁开眼睛,借着月光,打量这间属于县令的房子,他想,时间,当真叫人捉摸不透。

二十年前坐在灶台前石头上砍柴烧火的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二十年后,他会拥有一间大大的屋子,丫鬟小厮一应俱全,更是成了一县之长。

今日的他躺在这里,五十年后,他又该去何处?

或许早已死了罢。一抔黄土留在人间。

生存与死亡的话题很严肃,以他孤独的个性,五十年后哪怕没死,也是个孤家寡人。

别人膝下环绕子孙,他也许会一盏孤灯到天明。

那时又当如何啊?言无计想的很认真。

也不知官到底还有没有得做?要是没得做官,变作个贫困交加的老者,守着病痛,苦苦熬着。年迈昏聩的双眼早已看不见,在无尽的暗夜里抓瞎摸索。他感受不到世间颜色,不知美丑,再也不会对任何产生兴趣,因为看不见。言无计思考过很多残缺,细想之下,唯有眼盲一事无法妥协。

眼中若只剩黑暗,何以继续留在人间?磕磕绊绊的走着,分不清前后左右,看不到身边的人。他想,若真老到了那一天,不若自尽罢了。

乐于孤身一人的人,也会害怕晚年的困苦。归根结底,是自己不够强大了。言无计迄今为止不到三十年的人生里,拼尽全力的一路冲过来。等到再也拼杀不动的那日,他该怎么办?

路蕴带他出命书,可他忽然间想要一场被安排的妥当的命运轨迹。

思来想去,再也无法入睡,反而出了一身冷汗,吓的不行。

他该怎么做,才能让安稳的把一辈子熬过去?

汲汲营营的钻研忽然不知道为何。曾几何时,他最担心的事情是当天的饱饭,为了能吃饱,什么事情都愿意干。哪怕被人踩在脚下,也没关系。

等到如今,生存的意念没有消退,反而越发强烈起来。

他和归去来不一样,归去来不在乎生死,可他很在乎,太在乎了。

归去来不在乎是因为他出身氏族,只要他活着,一定能够好好活着。

无论何时何地都能好好活着的人是不会怕死的,只有他这种,不知道明天会活成什么样的人,才会畏惧死亡。

随着时间推移,年岁见长,越发畏惧。

他怕死,更怕熬着等死的那些日子。

到底该怎么做?

他可以给自己攒一个好名声。

这样,一旦将来他过的不如意,便会有人为他抱不平,不至于悄无声息的死去。

不对,他没有名声能攒了,百姓被他得罪了个遍,从来嘴上不肯饶人的他,要攒好名声,须得会说好话。

好话,他说不出口。

他习惯讽刺,开口嘲讽。

想到这里,心底涌出一股深深的无力感,索性摆烂,清点窗前的月光。

**

归去来离开摘星阁后,径直回了家里。

下人告诉他,柔娘把自己关在屋子里关了好几日。

他没直接去问柔娘,先问了王都中最近都在传些什么。

柔娘的心结是何物他知晓,与其问本人,一遍遍把伤口挖出来撒盐,他更喜欢从别人口中猜出事情经过。

反正他猜的总是不错。

他可怜柔娘,觉得有趣的同时,又觉得荒唐可笑。

怜她一辈子不得安稳,处处被人嫌弃,死了都还被人算计,可悲可叹,一生曲折坎坷。

有趣与可笑之处在于,明明已经是做了女鬼,失去肉身,却依然带着少女的天真和梦幻。她出身于最世俗最难堪的地方,没能练就一副七窍玲珑心,倒是总有些不切实际的梦。

要人嫉妒艳羡她,因别人的指摘自卑难过,当个厉鬼还要小心翼翼看人脸色,何必如此?世上还有比永世不得超生更糟糕的情况吗?

他理解柔娘,正是因为过分理解,能感同身受,才更觉得她可怜。

所谓恨铁不成钢都不能对她起作用,言辞太过激烈,她无法承受。

深吸几口气,长叹一声,绕过端木府的走廊,回到他的院子里,思索要如何开导柔娘。

河女这一章感觉写歪了,明天最后一章结束这个故事,已经和最开始想的完全不一样了,刚开始是个恐怖故事来着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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