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去来没有说话,只是默默的站在门口,他看见柔娘心不在焉的在绣手帕,针一下下扎在她手上,不见流血,她表情也不动。
似乎只有这时候,才能清楚地意识到眼前的女人并不是活生生的人,而是死去多年的恶鬼。
她身体的血肉腐朽不堪,无法像常人一样正常感知。
针,从手帕里穿过,穿透她的指头,长长的红线绕着手指,绣到了手帕上。绣了好几圈,她终于发现了不对劲,于是狠狠一扯,把皮肉扯断。
红线连着腐肉,让人恶心的同时又忍不住脊背发凉。
断裂的手指飞快黏着,恢复如初。
直到此时,归去来看见她身上的鬼气越来越重,伪装做人的模样彻底消失,浑身上下笼罩着阴寒,眼底冰凉一片,不见任何温度。她满心戾气的憎恨人间,看世界如死物。
转头,注意到归去来站在门口,身上的鬼气稍稍收敛,恢复了一点人的气息。
“你站在那儿很久了?”她问。
“不久,刚来。”归去来抬脚,慢慢走进室内。
这间屋子很冷,毕竟是死去多年且躺在水底的人,就算装的再像人,也是假的。温暖的炉火不利于她保存身体。
灵力高强的厉鬼虽能维持身体不发臭,但柔娘还是会习惯性的扑上厚厚一层香粉。
幸亏端木府供奉的东西一向很好,不然扑这么多粉,怕是要熏的人头脑发昏。
“你说,她们为什么要这样诋毁、侮辱我?难道真的不管做任何事,都无法改变出身带来的低贱?明明是我无法选择,也无法控制的事情,为何要尽数归咎于我的身上?”
“我很勤奋、很努力,很相信别人,总把真心交付,我已经尽力做到我能做到的最好了,得到的下场却是不得好死。王都的贵女们,不过有个好出身,如果我换了她们的出生,不比她们差。”
“我也想被人羡慕,做王都里最惹人妒恨的小女子。嫁给了你,得到了无数嘲讽和谩骂。她们什么话都说了,偏偏没有嫉妒。我真就如此不堪?”
她神情绝望而迷茫,如同在迷雾中辨不清方向,一直以来的执念仿佛是笑话一场。
“她们已经是嫉妒你了,因为嫉妒,而使心神扭曲,才对你无休止的谩骂侮辱。很多人这么干不是吗?因为无能为力,便只能肆无忌惮的诋毁。”归去来给她解释。
“她们根本不是在羡慕我,而是在嘲讽你!嘲讽你娶了个娼妇做妻子!”柔娘咬牙切齿。
归去来并未跟着她进行情绪的变化,依旧淡然,“她们不会嘲讽我,嘲讽的是她们自己。我是她们高攀不上的人,难道会因她们几句嘲讽就降低身份不成?不会,我还是端木府的少主人,还是大相师的徒弟,将来,还会成为王朝权势最盛的男人之一。所谓嘲讽,不过是求而不得的自我安慰。若不把我贬低到尘埃里,她们怎能甘心?”
“一群连端木府的大门都进不了的人贬低我,她们并不会变得多高贵。她们依然渴望我的权势和富贵,说句难听的话,只要我招招手,她们便会如苍蝇一般扑来,赶都赶不走。我若说要纳妾,哪怕正妻是你这个青楼出身的女子,她们也愿意自甘下贱,共事一夫。王都的女人们,从来不让人失望。”说到最后一句时,脸上嘲讽意味格外明显。
“不论你如何做,无论是你何人,只要做了我的妻,总是要被人嫉妒。既然是被天子脚下的贵女嫉妒,何必自卑?你必然是比她们好,她们才嫉妒你。”归去来说话时,会认真的盯着柔娘看,神情专注,好似眼前坐着的,是他深爱的女人。
可他是个没有心的男人,柔娘一直都知道。
归去来和她成亲,不过是为了了她夙愿。
但每每看到归去来是眼神,她心头还是会止不住的升起妄念,万一……万一是真的,她却没能感受到呢?
柔娘不由自主的伸出双手,想要触碰归去来,想要躺在他的怀里。
她最想要的,是世上有一个真心爱她的男人。
她最想要的,是一个真心爱她且有权有势的男人。
平庸之人的真爱不可贵,因为贫困低贱,只剩下一颗真心能够给予。
归去来不是啊,她想要他的真心。
冰凉的双手摸上柔软的衣料,空气中带着丝丝的旖旎,归去来温柔浅笑,笑意加深。
“我对你并无真心。”
一句话,如兜头凉水,浇到柔娘的脑袋上。
她瞬间清醒过来。
是,她是个可悲的女鬼,他是超度她的道士。一个道士,尤其是心志坚定的道士,是绝不可能爱上女鬼的。
“我求一段真心,这也是过错吗?”她喃喃道。
归去来的眼睛像月牙一样弯起来,“当然不是,这并不是你的过错,只是我,我本是无心之人,能答应你此生唯你一人,却给不了你一颗心。我是世上绝不会有真心的人,求真心的你,却只能遇到我这个没有真心的人。”
“我不想对你说些终会遇到真心人的话,都是假话,我从不说。”
“世上有情人难得,多的是攀附权贵。你当王都中爱慕我的贵女们,有多少真心爱慕?不过是看端木府权势滔天,她们无法放手罢了。”
“人生,人性,从来无趣的很。”归去来把柔娘掉在地上的帕子捡起来,送回她手中。
“你是不是觉得我特别可笑?”听完归去来的话,柔娘眼神逐渐涣散,无法聚焦。她在思考些什么,但又一直无法想出个头绪,只好把问题丢给归去来。
归去来回答的认真,“我并不觉得你可笑。世人执念千千万,为何会觉得自己的执念可笑?所谓执念,是求而不得之物。既是求而不得,那么所求一二又有何妨?”
“有人追名、有人逐利、有人求真情,有人寻富贵……都一样,谁也不用讥讽于谁,更不必自惭形秽。那些看着坦坦荡荡的人,并不真比你好多少。”
柔娘低头,沉默良久,而后沉闷的发出一声声笑。
最终,再也控制不住,大笑出声。笑的并不豪迈,反而有一种看透一切的酸楚与苦涩。
“好荒唐啊,我为了什么,才一直留在这里啊?”她笑着,眼中流出血泪。
眼看着她身上的鬼气再次出现,怨气四溢,归去来再次握住了她的手,“不荒唐,一点都不荒唐,没有得到的,想要得到,从不是件荒唐的事。你可以怪不公的苍天,可以怪蛮横的世道,可以怪不够良善的身边人,唯独不能怪自己荒唐。留在这里,是因为你被困在红河底,镇守红河,身不由己。如不曾被人囚于河底,此刻的你,早已进入轮回。一次次人生,不过一场场轮回梦。梦醒时分,一切重启,又是一段崭新的故事。”
他手上温暖的力量传到柔娘身上,像是回到了孕育她的母体,安全感笼罩着她。
“不要贪恋短短数十年的一段人生,人死如灯灭,所有的一切都能放下。活着,正是因为求而不得才能继续前行。”
这一刻,柔娘看到了归去来眼中的万千星光,他的身周,仿佛藏着万里星河,而她,只是渺小的一粒尘埃,飞入星河里,自在流淌。
“我没有下一世了。”柔娘很绝望,“身为厉鬼,积攒怨气,抛弃天道轮回给你制定的轨迹。离开那里,再不能回去。我会魂飞魄散,再无痕迹。归去来,我不想放手的,因为哪怕是做鬼,我也想长长久久的继续下去。”
她眼中爆发出强烈的渴望,决然与不择手段的恶意铺天盖地涌向归去来。
“相信我,你会有下一世。你不入天道轨迹,而我已跳出轮回。你若没有下一世,我也没有。我用命陪伴你。”归去来的语气平淡的不带一丝起伏,彻底抚平柔娘的疯狂。
“这是什么意思?”她错愕。
归去来把一切原原本本的告知于她,“我是被抽出命运轮回之人,你也一样。我不再身处轮回中,才得以遇见你。你说你是厉鬼,可原本的轮回里,你根本不是厉鬼,因为有人篡改了命书,改变了天下的命数,才让一切偏离原本的轨迹。我选择遇见你,消你执念,便是为了匡扶此界轮回。当命运重回正轨,命书重新书就,我们这些或自愿或不自愿的脱离命线的人,都会回到我们的轨迹里。”
“你在骗我!”柔娘不可置信,她被骗怕了。
谁知道归去来是不是为了消除红河底的阵法,才故意骗她?!
曾经她被人骗走了命,这一次,若在被人骗走灵魂,世上再无柔娘此人。
高门显贵里的人最会骗人,天下哪儿来的超脱之人,都是将心底的欲深深藏匿。骗人骗的多了,连自己都相信起来。这种人一旦骗人,一击必杀!
她看归去来的双目逐渐猩红,闪烁着嗜血的怒意。
归去来任由她指甲深深嵌入他的皮肉,手腕被抓的血肉模糊,鲜血一滴滴落下,逐渐形成一道细细的血线,在地上蜿蜒开。
他眉头都没皱一下,也不躲闪。
“我不骗你,你若想要证据,大可查我的命。你是修为高深的厉鬼,更镇守红河多年,你知道如何盘清人的命线。你可以去找,看看是否能找到我的线。”
顺着归去来的血迹,柔娘脚下绽出一个血红色的命盘,血线在命盘中穿梭,全然找不到任何对应之地。
他说的是真的。
有人把他的命,抽出轮回外。
“是谁?”她冷冷问道。手上的力道消失,指甲也不再尖利。
归去来收回手,掏出帕子,仔细把上面的血迹擦干。发现擦不干后,干脆在手腕上缠绕一圈。
“你认识她,就是言府里的路蕴。当年她带我们找到你,除了她,还能是谁?”
“你是大相师的弟子,尚且没有这样的本事,她凭什么?”柔娘不可置信。
归去来道,“凭她是命书真正的主人,凭现在拥有命书,把你送到如此不堪境地之人,是个从她那里窃走命书的贼人。”
柔娘冷笑,“你当这是话本吗?天理正义终将战胜世上的邪魔歪道。”
归去来道,“不,世上从来是强者战胜败者。”
“路蕴看着一点都不强。”柔娘看着归去来,一字一句道。
如果她足够强大,就不会让人偷走命书。
路蕴不知道柔娘,柔娘却知道路蕴。河底有一个随时准备附身他人的水鬼,徘徊三百年,终于上岸。若她真有本事,便不会被幽禁河底三百年。
归去来哈哈大笑,“你眼里的路蕴,是怎样的人?长居言府,毫无用处的女人?”
“我眼中的路蕴,是个可怕的女人。”
“藏在水底三百年,只为等待一具适合她的身体。此乃心志坚定。漫长的岁月会把人逼疯,但是她没有,反而把复仇刻在了脑子里。”
“第一眼见到她的时候,她全身是血,从水底一点点扣着沙石爬上来,等我们发现她时,已是遍体鳞伤。饶是如此,她也抓住了她能得到的那具身体,并彻底占有。”
“你看她将我抽出命运轮回,难道是我自愿?是我入了她的眼,因对她有用,所以她毫不犹豫的带我入了她的局。选择权看似在我,实则在她。她让我遇见你,让我消你执念,更让我与你一样走到轮回外,有了一段不得好死的命数。她想要的,终究按照她的计划进行了下去。我们是她棋盘上的一颗棋子,不自觉入了她的局,只能按照她的安排继续前行。”
“我相信路蕴,一个浑身上下都是心眼,说起话来冠冕堂皇,做起事来毫无顾忌的人,很难不成大事。”
“你和她在一起数日,难道觉得她是个好人?”归去来神色嘲讽。
“她从未说过她的悲戚,却处处让我们感受到她深刻的痛与仇。无时无刻,我都能感受到她眼底的傲慢。在她眼里,我们从来和她不是一类人。她是命书的主人,而我们,只是被命书预定好轨迹的凡人。她有权肆意书写我们的命运,在我为她付出我的一生后,还要感恩戴德,对她深信不疑。”
“路蕴,真是个可怕的人啊。”归去来说的很轻,淡淡的叹一声,带着被人玩弄于鼓掌中的无能为力。
诶嘿,情绪又回来了~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47章 归尘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