浓得化不开的夜色浸满了整个宋府。
崔晓白一五一十给顾无逸说完了晚膳的事,咣当咣当地灌着茶。
顾无逸忍不住问他:“你这就回来了?”
“不然呢?”
“你不打算再出去了?”
“明日才验尸,我现在出去干什么?赏月?”
“可孟恂没有回来。”
“怎么?天黑凶险,我得在外面陪他?”
顾无逸叹道:“你是不是觉得孟恂很蠢?”
“反正不太聪明,怕是借他父亲的地位才混到今天这样。”
顾无逸摇摇头:“他如果没点真才实干,皇上不会留他到今天。”
崔晓白想了想:“章存之本来不同意仵作验尸,后来孟恂和章存之各让一步,把验尸改到明日,章存之这才同意。”
顾无逸点点头。
“章存之不同意验尸,有可能是担心验尸之后会发现什么证据。”
顾无逸又点点头。
“但是孟恂借寿辰之由把验尸改期,章存之可能就有机会去销毁证据。他本就是名医,想要模糊或者销毁掉能显示尸体死因的症状,应该不难。”
顾无逸再点点头。
崔晓白道:“孟恂故意留了时间,给章存之破釜沉舟的机会,他想来一招瓮中捉鳖。”
顾无逸终于摇摇头:“不是给章存之破釜沉舟的机会,是给凶手破釜沉舟的机会。”
“凶手不是章存之吗?”
“你去看看不就知道了。”
话音刚落,院外人声惊慌,灯火亮起。
冷月无声,夜色寂寥。
孟恂的声音在安静空旷的院子里显得无比清晰:“是你。”
古清河站在宋玄的尸体旁边,半身隐在如墨黑暗里,半身面对着门外的挑灯火把,手里赫然捏着一根带血的银针。
银针就像一只流血的眼睛,从黑暗里看出来,好像带着宋玄一丝残存的魂魄,犀利地刺破了黑暗。
越来越多的人被这声响引来,将古清河围在了宋玄房内。
张进道:“古大夫,深夜不睡,到宋大夫遗体前,你所为何事?你可不要告诉我,你要用你那一手针灸之术,救活宋大夫啊。”
贡风来冷笑:“医者仁心,呸,我看是狗吠狼心。”
章存之面上了露出了极痛心的神情:“古师弟,你……”
欧阳菡冲到古清河面前,抓住他的胳膊,殷切地看向他:“古大哥,怎么回事?”
古清河的脸色苍白,他看着欧阳菡的眼睛,那双生机勃勃充满骄傲的眼睛,如今肿胀发红,弥漫着浓浓的哀伤和痛苦。
他扭过头,不敢再去看那双眼。
张进道:“古清河,你若是再不说话,便跟我回衙门吧!”
欧阳菡颤抖着声音问古清河:“古大哥,真的……是你杀了先生吗?”
她那个“杀”字说得特别轻,生怕说重了会让这件事更笃定地变成现实。
古清河长叹一声,颓然跪地,掩面痛哭:“是我!是我害死了先生!”
欧阳菡的眼圈更红了。
古清河道:“先生年迈,身体每况愈下……大家都猜得到,无论《渤州医略》给谁,先生过完寿宣布完继任者后,大抵都不会再亲自看诊……所以最近来问诊的人尤其多,先生也尤其忙,身体其实是更差了……偶尔先生会找我去帮他针灸缓解疲乏。
昨夜,我起夜时看到先生的房间还亮着烛火,便去问候了一下。先生那时面色很差,脉细沉弱,病及内里,如果再不好好休息,恐折损心脉。
可先生却不愿休息,他说他还有要事要做,要等到寿辰之后才能休息。所以他让我以银针三根,分别蘸取落榆、寒玉草、蛇胆叶三味药,入他神庭、心俞、魂门。”
章存之道:“你答应了?”
古清河木然地点点头。
章存之痛惜道:“你真是糊涂!愚孝!”
孟晚吟道:“药是猛药,穴是要穴,师父的身体受不住的……你这样他很可能……”
贡风来阴□□:“经脉栓塞,心跳骤停而死。”
古清河道:“我一开始十分拒绝……可先生跟我说……他说《渤州医略》还有最后一章没有编好,他必须要在寿诞开始前编好,那样他死也瞑目。”
贡风来皱了皱眉:“没有编好?”
古清河点点头:“许是因为这几天又收了很多新的病患,先生有了什么新的发现……先生一直跟我说,三味药该用怎样的量,银针该选如何的粗细、该入肉多深,他说只要按照他说的做,就不会有任何问题……我……很相信先生,所以药量也好,针法也好,我都是完全按照先生所说的调配的……
可是,前两针十分顺利,先生的脸色很快就红润了起来,可到银针入了魂门,先生他突然……突然开始身体抽搐,面容也开始扭曲,我意识到可能是那一针有问题,我刚把针拔出来,先生便倒在了床上,等我反应过来再去验看的时候,先生已然断了气……
我那时脑中一片空白……我想是我害死了先生……真是可笑……我施针三年来,虽然谈不上妙手回春,但也绝没有出过人命,可我却害死了先生……”说到这里,古清河哭了起来,竟再说不下去了。
欧阳菡一点点放开古清河的袖子,后退了几步,坐倒在地,就好像坐在一片茫茫雪地之中,眼神空洞地问道:“你为什么要逃……说不定我们本有机会救他……”
古清河苦笑道:“我本就得不到《渤州医略》,若是再被传出去我险些害死了先生……我这辈子可能都当不了大夫了……我拔走了针,想当这一切没有发生过……反正我针上的药量用的很少,也验不出来,仵作最多验出穴道上的针孔……可我为先生行针灸之法,本不是秘密……只是……我从房间里走得慌张,回到屋子里冷静下来,我才想起来,竟有一根针遗落在了先生的心俞穴中。
好在那针在先生倒下时被压进了皮肉之中,发现尸体时,大家才都没有发现……可等到仵作验尸,我想这件事终究是瞒不住的……尸体上有针孔能解释得通,可尸体里有一根针,再怎么解释也是无用的……所以我就……”
古清河没有再说下去,他似乎也不需要再说下去了。
欧阳菡呆呆地失神:“不可能,怎么会是古大哥……”
院子里大家七零八落地站着,每个人都面目凝重,本就肃杀的院子里,显得更加凄凉了。
唯独张进是欢快的。
他没有想到这个案子破得如此快,宋玄的尸体也好,古清河的忏悔也好,都铺成了他步步高升的阶梯。
他清了清嗓子,对古清河道:“既然如此,古大夫,跟我走吧。”
古清河木然地点了点头,欧阳菡又站起来喊道:“不对,还没有验尸。”
张进道:“方才古大夫已经招供了,我想就没有必要再验了吧?”
欧阳菡看了一眼孟晚吟,还在坚持道:“可那黑桑子药渣……还没有……”
章存之突然叹道:“晚吟,事已至此,那药渣是怎么回事,也不必隐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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