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游春曲(叁)

景明十六年春,赵监察谨遵圣谕,离京视察,为期三月。

莺啼柳斜,车马盈门。

奚舟在队列最前,代父皇为赵叔父送行。

繁复礼节后,他上前几步,拉起跪拜之人,摇着他胳膊,压低嗓音,百般撒娇:“赵叔父最疼我了,带我一同出宫,好不好?”

赵呈象拉开几步,又躬身行礼,肃穆道:“殿下,您已年岁十六,行事作风不可还如孩童一般。”

“你、你若是不从我。”奚舟左右张望侍从,无一人敢与他对视,他气急,“我便在东宫一日鞭笞一人!”

赵呈象铁面无私:“微臣会告知宫中武侍,定要制止殿下冲动之举。”

说着,再行一礼。

奚舟打扮得风风光光,却吃了“禁足羹”,父皇不允,赵叔父又不从,他再无办法,扭过头去,一肚子闷气,不愿开口相送。

队伍未起驾,太子殿下便又闹出人尽皆知的笑话,虽不敢有大声议论,但小声传话之人不在少数。

一路行来,赵呈象喝斥几人,缓缓前行,来到队伍头部。

赵元风坐于御者台,叼着细草,见叔父走近,抱拳行礼,嗤笑一声:“叔父好手段,教歪蠢货,又扮作好人。”

“你再胡言乱语。”赵呈象斜眼瞄他,“我不介意大义灭亲。”

“当然。”赵元风笑道,“就像你杀掉我爹那样。”

此话一出,随从纷纷低头。

赵呈象表情一滞,脸色更怒。

指尖抚握草尾巴,赵元风笑言求饶:“安心啦叔父,像我这般贪生怕死听命杀父仇人的小人,不可能会找你寻仇……”

话未说完,他的脸色顿然青紫。

赵呈象愤怒难抑,施力在手,握着亲侄子脖颈,慢慢收紧,直到手中之人将近咽气,才仿若回神,堪堪放开。

咚的沉重一声响。

赵元风筋疲力竭,摔下车来,躺倒在地,片刻难动一根手指,却不受控地浑身颤抖。

一时毫无尊严可谈。

赵呈象未施舍一道目光,只丢下一句:“满口胡话。”

话音落下时,他上了车。

领头的马夫装完行囊,碎步跑上前,意欲整队出发。

见一人在地上痛苦挣扎,看清面孔后,他愣在原地,惶惶不已:“大人……公子这是……”

“无碍,元风只是多年顽疾再犯,一时瞧着痛苦。”赵呈象单手拉帘,淡然开口,“辛苦老先生,将元风领去队尾,喊位队医为其把脉吧。”

“大、大人,可是……”

队尾的马车并非用来载人,而是乘载货物所用。

赵呈象重复:“辛苦老先生。”

看似温润的语气,裹挟三分威胁。

马夫惧不敢言,低头应下,扶起地上的赵元风,小心搀扶,慢慢前行,领到队尾。

将货物挪开两袋,装入邻车,腾出座位后,马夫将赵元风扶上黑黢黢的内厢。

去鬼门关走了一趟,赵元风尚且虚弱,躺在硬板上,闷哼了两声。

见公子还有意识,马夫松了口气:“晚些发放吃食时,奴才多拿一些,给公子送过来。”

“不必了。”赵元风哑声道,“只一天的时间,饿不死一个大活人。”

马夫没回答,只说:“奴才告退。”

队伍启程。

赵元风恢复少许力气,撑着货物,支起身子,拉开车帘。

夕阳犹如艳色胭脂,染红天色,他望着暮色下沉,一言不发。

忽地,有道清冽的嗓音,响在近旁。

“你为何不要吃食?”

赵元风吓了一跳,瞪大眼睛,险些抱着病体摔下车,原本装满车队行装的包袱,竟然探出人的脑袋来。

这脑袋生得极好看,面貌艳丽惊人,肌肤如玉,丹唇皓齿,不似凡尘之人。

但此人……

是方才被他骂过愚蠢的太子殿下。

赵元风猛掐大腿,疼得要叫,又捂住嘴巴,不让自己叫出声。

冷静好一会儿。

他试探道:“太子殿下?”

才说四个字,奚舟反应激烈,伸出手来,狠敲他额头,又把手指伸在唇边,挤眉弄眼,示意他嘘声。

赵元风听话:“殿下是何时上车的?”

“我打晕了队尾的车夫,趁着没人发现,便把包袱里的衣服扔了一半,钻了进来。”太子殿下很实诚。

赵元风:“……”

太子殿下想起什么,眉眼盈笑,轻声道:“还要感谢你。”

他好奇:“感谢我?”

“我虽未亲眼所见,但听见身边有几人闲扯,听闻是赵叔父教训了你,险些叫你丢了性命。才将众人目光转移。”奚舟认真道,末了补充,“我才能上这架马车。”

赵元风愣了愣。

太子殿下谈及眼前之人险些没了性命,唇边笑意始终未变。

感激是真,直抵心底的冷漠也不假。

二人对坐无话。

百无聊赖半晌,奚舟盯向他脖颈处的掐痕,好奇问:“赵叔父为何教训你?”

“他杀了我爹。”

奚舟眨了眨眼,思索半刻,问出一句:“那为何不杀了你?”

“殿下好神奇。”

赵元风卖惨装疯惯了,赵府上下,一半看他如烂泥,另一半,将他视作世上顶可怜的人,十六年来,他头一次见到求知若渴的。

他说:“寻常人听见这话,只会同情我。”

奚舟不解其意,认真解答:“赵叔父不会做错事的。”

说来可笑,他与当朝太子一同唤赵呈象叔父,但身份尊贵的太子竟比他更敬重赵呈象。

明眸烁光,红唇轻启。

眼前人吐露残忍之言,却不含一丝杂念,反而像含了一汪春水。

清丽干净,顾盼生辉。

赵元风笑了:“因为赵叔父需要我的存在,来证明我的父亲并非被亲弟弟所谋害,就算朝廷众人无一人不知,他依旧要民间百姓眼里的清官名头。”

他忽然很想知道,太子殿下会对这番话作出怎样的反应,却半晌,没听到一点声响。

“殿下还在听吗?”

他回头,方才那颗漂亮的脑袋,已缩回粗糙麻袋里。

车外,是马夫的声音:“公子刚刚在与谁说话?”

他并未听从赵元风命令,拿了干粮,在马车停靠时,亲自送来。

赵元风应道:“你偷偷给我吃食,只会被罚。”

马夫年至半百,在赵府伺候半生,极同情眼前身陷囹圄的小公子。

他摇摇头,憨笑道:“这是奴才自己的那一份。”

“我不……”

没说完,便被狠捶了一下背部。

内伤未愈,这么凶狠的一下,可谓元气大伤。

“公子怎么了?”马夫担忧,“瞧着脸色不太好。”

赵元风吞咽口中血沫:“无事。”

说不气恼是假,可面对身后的人,也只能打碎了愤懑,全往肚子里吞。

马夫一走,那麻袋又蠕动起来,先露了一只手,摊开掌心。

只听那人讨要:“干粮。”

赵元风抿唇,沉默递去。

奚舟探出头来,满怀兴奋,咬了一口,险些呕吐:“好难吃。”

赵元风皱眉:“殿下若是不爱吃,可以还回来。”

难吃比起饿死,还是饿死事大,奚舟双手抓饼,小口撕咬表皮,一点点吞咽。

吃了半个饼,他又奇怪道:“你又没东西可吃,干嘛不要他的干粮?”

“我拿了他的干粮,他今晚吃什么?”赵元风反问,“我躺在货物里,三天不吃不喝,都未必会死,但驭马行千里,一顿不吃,都有可能累死途中。”

奚舟:“那又如何?”

“你说什么?”

愤怒冲上头顶,赵元风忘了尊卑,脱口而出质问。

可眼前的人,全然察觉不到他的愤怒。

奚舟歪着脑袋,握着冰冷的干饼,如同面对经文难解的释义,满目茫然:“他死了又如何?”

这道目光让赵元风忽然回神,低下眸来,平息怒火。

再抬头,眼前,是太子殿下雪白的脖颈。

他在心中想,贪生怕死的小人杀死暴政下的太子,是否能为史册所记?

看着看着,他侧过身子,躺下闭目,不再说话。

快马加鞭,三日车程下来,车队已将至洛州。

一日清晨,是奚舟推他醒来。

赵元风抬起眼皮。

他的伤势已愈合得差不多了,却仍懒得回到队伍前列,与赵呈象虚与委蛇。

他问:“殿下有何吩咐?”

奚舟眉目含笑,难掩喜悦:“我们离陵城还有多远?”

“陵城?”赵元风如实道,“我们此番不一定能去到陵城。”

此话一出,刚刚还兴奋不已的太子殿下,如霜打茄子,顿时蔫了。

他面色僵硬:“啊?”

赵元风盘腿坐起:“殿下为什么想去陵城?”

“本太子……本太子当然、当然是去惩恶扬善啊!”奚舟心虚扬声,“你可知陵城境内贪官横行,乌烟瘴气……”

“是吗?”赵元风缓缓道,“殿下说的是两年前的事吧,去年,民间出了个剑侠,不止杀光了贪官全家,还留下断剑全身而退。”

奚舟眼睛亮了,一下凑得极近:“你认识他?”

“只是听说。”赵元风问,“殿下如此激动作甚?”

“我、我……”不知怎的,奚舟又吞吞吐吐起来,“光天化日之下,此人竟代行皇权,草菅人命,本太子当然是要将他捉拿归案!”

剑侠在民间拥护者众多,但官府的通缉令却从未停止张贴。

在玄都文坛看来,此人残暴无度,若不加以制止,只会酿就大错。

赵元风不再好奇:“再过半个时辰,马车会在洛州落脚,殿下若想去陵城,只能在此处改道,否则跟着赵呈象的路线走,只会与陵城渐行渐远。”

“你方才喊赵叔父什么?”

赵元风轻哼一声,与其对视,赔笑道:“叔父,赵叔父。”

“对了。”奚舟未作纠缠,“那马夫总共给你送了三日吃食,他今日死了吗?”

赵元风:“殿下问这些做什么?”

“等回了玄都,我要赏他黄金万两。”奚舟自有一套道理,“若不是他,我兴许中途便熬不住饿肚子,暴露身份被赵叔父送回玄都了。”

他又补充:“若是他死了,我就为他烧万两冥钱吧。”

赵元风无语凝噎。

这个太子,当真不能以寻常眼界看待。

……

巡查马车在客栈落脚,洛州县令与客栈东家特来接见。

趁着众人互拍马屁的功夫,奚舟整理仪表,在货车上偷了身衣裳,换下这三日的脏衣裳,与赵元风道了别,便跳下车一溜烟跑远。

洛州比不上玄都繁华,却也算富裕县城,街上商铺林立,人声鼎沸。

看完卖艺人吞剑喷火,奚舟一摸袖袋,才知自己此时此刻身无分文。

不知是否是心灵感召,与卖艺地界相隔半里处,恰好开着一家当铺。

比起街上热闹的商铺,这家当铺装潢简单,占地不大,人烟稀少,显得冷清许多。

帘后支着躺椅,椅上坐着当铺东家,看不清面貌,但看身形轮廓,身姿高挑。

竟然是位年轻人。

不知此地当铺水准,奚舟犹豫片刻,想到陵城路费,还是取下别发的玉簪,置于柜台之上。

他还未开口,里头便传出一个男声。

隔着帘子,显得闷沉,但吐字清晰:“此物不值钱。”

“你看都不看。”奚舟气恼,“怎知不值钱?”

他平日里所用的物件,都是玄都最上乘之物,怎会到不值钱的地步?

此人上来便口出狂言,果然只是郡县当铺,见识短浅,只想着投机取巧,占小便宜,对着面生的宾客,还总想着讹人一笔。

“器物值钱与否,”帘内东家又说,“听音便知,上等璞玉与瑕疵玉石的声音,大有差别。”

“此玉簪在玄都兴许能卖出高价,因为玄都权贵挥金如土,不看品相,只看名家,名家糊弄一番,便有蠢货争相拍卖。”

奚舟养尊处优,何曾见过有人指着鼻子,话里藏刀地骂他蠢货,顿时怒不可遏:“你骂谁……”

“救命啊!”

商铺外,传来打斗,听着声响,两方打得难舍难分,一番缠斗,等到惨叫传来,才知胜负已分。

又有人喊:“快报官啊!有人抢……不对,死人了啊!”

听着听着,奚舟难忍好奇,转过身去。

有一持刀男子,从对门酒铺窜出。

蒙面黑衣,身手极快,衣角血迹斑斑。

好死不死,与他目光相对。

奚舟呆滞片刻,情急之下,顾不得逃出当铺,他不顾形象,爬过柜台,却不慎踩空,手滑坠地。

下坠的冲力,使得他摔入帘帐。

他闭着眼睛,想象之中的疼痛,并未到来。

睁开眼,他躺在一位与他年纪相仿的男子身上,姿态别扭。

他瞪大双眼。

方才帘内嘲弄他的愚蠢东家,竟还生了一张极其英俊的面孔。

他睁开眼时,此人也恰好睁开眼,两人脸贴着脸,目光与体温相接,一人不安,一人从容。

持刀之人已在当铺柜前。

刀刃刺破帘帐,直指二人脖颈。

身下之人动也不动,奚舟急道:“你为何如此淡定?”

男子说:“当铺值钱器物多,一月里,抢劫放火能碰上三四回。“

二人小声沟通,此话一出,奚舟沉思两秒,恍然大悟:“你莫非武力高强?”

男子否决:“我不会武功。”

听明白身下人表达的意思,奚舟气得压不住声音大小:“那你为何如此淡定!”

说完,他急忙捂住嘴巴,心想本太子一世英名,竟然要殒命于此。

他还没有见到陵城剑侠。

也没有看李渊当上将军。

小宴如果知道他死得如此惨烈,一定会痛哭流涕的。

持刀人本在打量柜台玉簪,见二人作态嚣张,完全不将他放在眼中,一时气血翻涌,正要跃过柜台。

却听一声脆响。

持刀之人竟应声倒地,摔得四仰八叉,又倏然抱紧右腿,痛苦哀嚎。

贴着脖颈的砍刀未砍下,反而摔在躺椅腿边。

奚舟神态恍然,一动不动,僵直在原地。

难以对眼下的境况作出反应。

身下之人叹了口气:“有二人都在此处滑倒,看来这当铺的柜台,是该擦擦了。”

“小姐。”被他压在身下的男子神态无辜,挑着眉,缓声提醒,“还不起身吗?”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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