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漱玉斋，徽言气到胸口剧烈起伏，指尖深深掐进掌心。
小院中那株桂树簌簌作响，被她狠狠踹了一脚，金黄花蕊扑簌簌落了满地。
“从未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人！”
“娘子，这下怎么办呀。柳家真的要娶你了。”绿筝蹙眉，撅着嘴，“这柳大人都外放为官了，怎么还来惦记你呢？”
未曾见过面的两人，柳知白是如何好意思说出对她家小娘子长情的话语？
徽言双手叉腰，平复好情绪后说道：“我不明白。是我昨日表现的不够荒唐吗？那柳夫人明明一副看不上我的样子……”
徽言眉头微皱，目光低垂，若有所思。
“定是二叔二婶许了柳家什么好处！我可不信什么柳知白对我情根深种的谎话！”
“夫人定是恨不得你早日离府。柳大人外放为官，不正是合了她的意吗？”绿筝愤愤不平。
徽言沉思片刻，忽而话锋一转，笑道：“筝儿，我们好久没有出门了。走！现在就去！我们去金樽阁吃酒去！”
绿筝吃了一惊，“娘子，这都火烧眉毛的时候了，还吃什么酒啊。”
“我掐指一算，今日我顶撞了二婶，她定会向二叔告状，等二叔回来定要再教训我，我可不能坐以待毙。所以在二叔下朝回来之前，我们偷偷溜出去。”
“那老爷定会知道娘子偷跑的！还是过几日再说吧。”
“今日再不出去，怕是要被关在这个小院子里待嫁了。之前我听语芙阿姊说，金樽阁来了一位西域异士，唤作千知先生，通晓万事。我想，他定能替我们解惑。”
绿筝恍然大悟，“娘子是想问如何逃婚？”
“不单如此。老样子，出门之前，先换身衣服。”
褚宅北门。
自来到褚家以后，徽言便很少出门，只有在年节之时，才得以跟着家中兄妹出门游玩。
后来令容生病，褚罗氏看不得她欢欣鼓舞的模样，索性禁了她外出的权利。
可徽言从小跟着父母四处行商，一贯无拘无束，哪能受得了这样的憋闷？
于是等她大些了，便敢于一个人偷溜出门。
绿筝常常替徽言打掩护，换上她的衣裳，装作屋里有人。
后来，徽言发现了，其实褚家没人关心她的死活，于是她开始带着绿筝一道偷跑。
北墙根下荒草丛中藏着个狗洞，潮湿的青苔混着潲水酸腐味。
徽言熟练地扒开杂草，袍裾沾了泥浆也顾不得。
五年来，这个散发着霉味的通道，是她唯一通往外界的密道。
北门通往延康坊北街，出了北街，再往左拐个弯，便是西市了。
为了行事方便，徽言偷溜出门总爱穿一身天青团窠纹绫袍，打扮成一位俊俏公子，而绿筝则是她的小书童。
恰逢望日大集，西市早已人声鼎沸。
胡商骆驼铃铛叮当响，波斯琉璃器在阳光下折射出斑斓光点。梳双鬟的小娘子举着糖葫芦穿梭而过，险些撞上扛着彩帛的昆仑奴。
“今日出门真是赶上了！郎君，我想玩投壶！上回没投中，错失了泥娃娃，这回我一定要投中！”绿筝欢喜非常。
“筝儿乖，先办正事。”徽言拉着她穿梭人流中，往金樽阁而去。
金樽阁。
步入金樽阁，迎面而来的是喧嚣热闹的气息。
楼高三层，雕梁画栋，飞檐翘角，气派非凡。整座酒楼内，歌舞升平，酒香四溢，宾客们或醉心于歌舞，或沉醉于诗酒，或谈笑风生。
“郎君，这儿人如此之多，到底哪位是千知先生啊？”绿筝挠挠头问道。
“这个啊，你家郎君我早打听过了。千知先生每月初一十五会在金樽阁举办一个猜谜大会，只有猜中谜底之人，方能得见其真容，一解心中疑惑。所以啊，咱们就去往那人群聚集之处即可。”徽言得意一笑。
“原来郎君不是一时兴起，而是早有打算。”
果然，在大堂右侧廊下，正有一群男女围聚在一面屏风前，那屏风之上便悬挂一幅展开的卷轴，卷轴上似乎有字迹。
“在那儿！”
徽言向着人群处跑去，然后穿过人群，认真地念着卷轴上的字迹。
“一轮明月挂天边，两袖清风伴我眠。三更鼓响惊梦醒，四野寂寥无人烟。五湖四海皆寻遍，六道轮回难相见。七情六欲皆抛却，八面玲珑心自闲。九九归一终有数，十全十美梦中圆。”
绿筝蹙眉，“郎君，看起来好复杂呀。”
正在二人思考之际，便听见众人围在屏风前，对着那首诗争论不休。
青衣文士摇头晃脑，率先开口道：“此谜必是‘月’！‘一轮明月挂天边’，月乃孤高之物，正合诗中清冷意境。”
蓝衣娘子轻笑反驳，“若谜底是‘月’，那‘两袖清风’‘三更鼓响’又作何解？依我看，应是‘梦’。‘十全十美梦中圆’，世间万事，不过大梦一场。”
褐衣商贾捋须插话，“诸位都想得太虚了！这分明是‘钱’！‘五湖四海皆寻遍’，天下人奔波劳碌，不都是为了它？”
众人哄笑，又有人猜“酒”“剑”“心”，争执不下。
徽言盯着那首诗，忽然眨了眨眼，脱口而出道：“是‘一’。”
四周一静。
蓝衣娘子皱眉，“小郎君何出此言？诗中意象万千，怎会是个简单的‘一’字？”
青衣文士掩唇轻笑，“怕是小郎君没读过几本书，胡乱蒙的吧？”
徽言耳尖微热，却仍挺直脊背。
“‘一轮明月’是‘一’，‘九九归一’也是‘一’。整首诗里，‘一’字贯穿始终，怎么就不能是谜底？”
褐衣商贾嗤笑，“荒谬！若按你这解法，随便挑个字都能当谜底了！”
周围人纷纷附和，徽言攥紧袖口，正欲再辩。
忽然，一道清朗含笑的声音从人群后方传来。
“周易有云，‘天下之动，贞夫一也’。这位小郎君所言，未必无理。”
那嗓音不高不低，却如玉石相击，清晰传入每个人耳中。
堂内嘈杂声倏地一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