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瑶没跟任何人提起那个大风天发生的事,包括孟波。
她细细捋了一遍跟徐来从大一第一次见面后的种种,却依然搞不清那天只是他一时冲动还是早对自己有意。
二人初见就是在那个孟波因遇到中学对手而把陈瑶抛在Q大书店的下午,那天在书店里最先碰到熟人是徐来。后来孟波跑了,她人生地不熟,正是徐来送她回的学校,只是她心情极差,徐来又一路无言,事后她才意识到对方的善意体贴。后来的见面均是和孟波一起,有孟波在,全部话题就跟别人没关系了,所以虽然也算认识两年多,但她对徐来的了解仅限于孟波的只字片语,虽然如此,不可否认,徐来是孟波为数不多的朋友中,陈瑶最有好感的一个。
她从未细想过对徐来的好感属于朋友间还是男女间,但有一点可以肯定的是,她不喜欢背叛孟波的感觉。
好在那天之后俩人再没有过任何联系。接下来的两三周里,王欣接连招呼她去家中做客,她觉得正事要紧,扒住王欣才是目前的重点,所以再没跟孟波去过村里。
一个没课的周三下午,孟波拉陈瑶去美术馆看吴冠中画展,她本想去图书馆安安静静看书,架不住孟波死磨硬泡,只能应了。
陈瑶虽然喜欢艺术,但主要是西方艺术,对中国的文人画、尤其山水写意,完全没感觉。孟波从小被母亲逼着练习书法国画,早早练就一身童子功,上了中学又开始对西方绘画感兴趣,读了几本西方艺术史,倒颇有些“学贯中西”的意思。
当时陈瑶对他一见倾心也不过是走了彼时大学女生的寻常路:不是跟了写诗的就是随了作画的、不是跟了弹吉他的就是随了打篮球的。孟波这几样恰恰占全了,所以当看到有别的女生偷偷凑近孟波挂在篮球架上的衣服一脸痴醉深深吸嗅时,陈瑶虚荣心还是会得到莫大的满足。而且孟波精力充沛、鬼点子多,跟他在一起日子总是新鲜有趣。要不是快到大四,工作、出国、考研种种攸关前途的压力纷至沓来,他总有展览、演出、话剧等等各种花样呈给陈瑶,这点深得她心,陈瑶一向认为,在北京上学,若是只一味待在校园里死读书就未免太辜负这里政治文化中心的特殊地位啦。
快到五一,眼看就要进入陈瑶心中最好的时光——春夏之交,她一进入美术馆高大阴凉的建筑里顿觉整个人心都静了下来。
孟波平时话密,看展时倒是认真的,除非陈瑶问他,并不多话,也顶瞧不上那些好为人师,跟同伴喋喋不休、各种解读的看客。他们缓缓踱着、细细欣赏,感受着艺术滋养,却不想身后传来:“你有没有感受到美国抽象表现主义的影子……但吴冠中在这里体现的其实是那种物我两忘的自由境界……”又一个自以为是的“内行”。
孟波扭头不客气道:“不好意思,麻烦您小声点儿!”
陈瑶回头一瞧,只觉得此人眼熟,再看那人身边,却是王欣。
王欣见到陈瑶,脸上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但迅速就神色如常起来,先发制人地问她怎么没上课。陈瑶一面回答今天没课,给她和孟波相互介绍,一面想起了王欣这位同伴不正是那日看话剧把她撞倒的男子吗。
王欣倒也没让陈瑶存疑太久,很自然地介绍到:“这是钟宇,看话剧那天的冒失鬼,你还记得吧?”她说得仿佛在刻意提醒陈瑶一般:“他是中艺老师。”
陈瑶下意识接了句:“钟老师好!”
钟宇看起来不比她和孟波大多少,只是因为他跟王欣一起,就好像大了他们一辈似的。其实要说从外表看,王欣跟他们也相差无几,但因着肖叔叔的关系,当面也只能叫她做王阿姨。
之后四人便一起看展。陈瑶开始觉得别扭,想拉着孟波跟王欣她们分开走,王欣倒是亦步亦趋跟着他们,钟宇没再多话,只王欣时不时问些问题,反而是孟波在回答。
看展完毕,王欣说要请两位“老师”和陈瑶吃饭,便开着她的白色凌志把大家带到了江苏大厦,说这里的鸡煲翅是全北京最好的。饭店里上至领班下至服务员见了王欣似乎都很熟稔,十分殷勤,等到那一煲翅端上,煲盖打开,浓香扑鼻而来。
陈瑶外公家早年是胶东半岛的资本家,外公有两样爱好,一是京剧,让陈瑶记忆犹新;二就是美食,令陈瑶受益至今。有着美食家父亲的熏陶,谢晓岚的好手艺在全局都是出了名的,只是喂出女儿一张刁嘴,到外地上大学不免有些遭罪,只能假期回家恶补。
光闻着味儿陈瑶就知道是好东西,一勺入口,果然鲜香无比,不同凡响。孟波不住啧啧称叹,说比满福楼的好吃太多,下次姥爷过生日,应该订到这儿。
钟宇却不多评价,等大家都添了两三碗,他面前那碗几乎碰都没碰过,只捡着里面鸡肉吃了几筷子。
王欣问他:“你不爱吃吗?”
钟宇答:“翅里含铅比较多,而且,你要是见过鲨鱼被割去鱼鳍后痛苦挣扎的血腥场面,估计也会下不去口的。”
孟波闻言挑眉道,“你见过啊?”
钟宇:“在纪录片里见过。”然后还嫌不够扫兴地接着道:“鲨鱼鳍被制成鱼翅,鲨鱼肉却不值钱,那些捕鱼船一般都会把冷冻空间留给值钱的鱼鳍,所以大多数渔民会在捕捞后直接把鲨鱼鳍割下来,然后将鲨鱼剩余的身体抛入大海,那些被断了肢的鲨鱼就会活活失血而死,或者因为感染而亡。”
孟波给陈瑶使了个眼色,一脸不屑。
王欣忙打圆场:“又不是老吃,偶尔一次。”
孟波哼了一声,道:“钟老师是素食主义吗?”
“不是”钟宇答。
孟波道:“那您是觉得鲨鱼比其他动物等级高是吗?”
钟宇意识到孟波在给自己下套,想了一下:“并不是鲨鱼更高级,而是被人类饲养的动物活着的目的就是为人类提供蛋白质,而鲨鱼是野生的,人类并没有为它的生命做出什么贡献。”
孟波穷追不舍:“也就是说你不吃任何野生动物?”
钟宇毫不犹豫:“对!”
孟波面带得意:“那要是人工饲养的鲨鱼鱼翅您吃吗?”
陈瑶想钟宇好歹是王欣的朋友,虽然说话不中听,但也还轮不到孟波得罪,就伸腿在桌下狠狠踢了孟波两脚。
那边钟宇沉吟片刻,认真作答:“我估计也还是不会吃的,这跟广东那边活吃猴脑、铁板鸭掌一样,太残忍了。打个比方吧,这就像死刑一样,现在我们人类虽然还没有废除死刑,但是越文明的地方,死刑就越会以减少犯人痛苦的方式执行,不是吗?”
孟波登时哑口无言。
王欣笑盈盈地看着钟宇:“好,以后我们尽量不吃用这么残忍的手段杀的动物,但是今天这鱼翅的苦主应该早就升天了,人家既然已经牺牲,我们也别辜负了它,你就吃了吧,不然多可惜!”
看着王欣半撒娇半哄他的样子,钟宇也不再执拗,三两下便把那碗早凉了的鱼翅胡乱倒进肚里。
饭后王欣先把陈瑶和孟波送回学校,再送钟宇。
望着白色凌志渐渐消失在夜幕中,孟波狠狠骂道:“什么玩意儿,装逼”。
陈瑶忍不住跟孟波八卦起来:“你觉得他俩什么关系?”
“狗男女呗!”孟波斩钉截铁。
陈瑶说:“你也太武断了吧!不过今天王欣确实没说明他俩之前认不认识!”这时她突然福尔摩斯上身:“怪不得上次钟宇跟我说‘剪头发啦?’,那天我穿的是王欣的衣服,他一定是把我错认成她啦!”
孟波夸张地发出啧啧声:“完,这下你变成奸情目击者了!”又一拍大腿,叫道:“天助你也,咱可以以此要挟王欣,让她催她老公帮你留京。”
陈瑶没好气地:“少没正形了,我要真知道她什么见不得人的秘密,她肯定巴不得我滚得越远越好!”
陈瑶嘴上跟孟波瞎贫,暗自却担心自己一语成谶,生怕卷上王欣家不相干的麻烦,影响了计划。
周五晚上,陈瑶却又接到王欣电话,这次是邀她和孟波一起去家里玩儿。
孟波周六有课,她只一人赴约。待到了王欣家,只见肖建国一改往日冷面寡言模样,正在客厅里招呼客人,令她惊讶的是,钟宇也赫然在列。
肖建国看上去心情不错,给众人介绍陈瑶是自己老同事的女儿。
王欣也一改往常对丈夫朋友敬而不近的态度,热情地给陈瑶一一介绍,“你肖叔叔的老朋友,彭伯伯,这是郑阿姨,这是中艺的余主任,钟老师、这是彭伯伯的大儿子彭涛,小女儿彭溪。”
陈瑶拿不准自己该不该做出认识钟宇的样子来,王欣每次介绍,都让陈瑶更加摸不透这俩人间的关系,最后,为了稳妥起见,虽然已是第三次见钟宇,她却依然与待旁人无异、像初次见面般打了招呼“钟老师好!”。
不多会儿,陈瑶就看出今天的主角是余主任了。彭伯伯似乎原先也在部里,后来自己出来从商,现在生意做得挺大,夫人便是郑阿姨,典型的阔太太,跟王欣关系似是比陈瑶之前见过肖建国其他朋友的那些家眷们亲近些;儿子彭涛大学在国外念的,今年毕业,已回来在父亲公司任职,女儿彭溪今年高二,打算明年报考中艺,而这个余主任正是中艺招生办主任,钟宇在中艺任戏文系老师,和王欣一起,算是介绍彭家和余主任认识的中间人。
陈瑶心知自己的任务是陪好两个同龄人,自不敢怠慢,识趣地跟彭涛彭溪凑在偏厅聊天。
彭涛问陈瑶是哪个学校的,陈瑶答完便想起北京人对自己学校的不屑,谁知彭涛竟说:“高材生啊!”又让妹妹要好好向陈瑶学习。
陈瑶一时以为他是在嘲讽自己,但见彭涛神色又不像,赶忙先自嘲道:“哪儿是什么高材生,我考的前一年都还是二本。”
彭涛很认真地说:“你们学校好专业收分比P大Q大还高,我那年压根儿连想都没敢想,别说你们学校了,即便是真二本我也考不上。”
陈瑶心下奇怪,想问他怎么出的国,但又觉得太过无礼,便没开口。
他却看出了陈瑶的疑惑:“只好靠老爸送出去镀金咯。”
陈瑶遇到善意坦率的人,总会不自觉地与对方同步,她忙说:“国外高等教育普遍比较好,我们班现在有一半都打算出国读研呢。”
彭涛笑笑:“爱学习的人在哪儿都能学好,像我这样的出国也就是混文凭。”
彭溪插不上话,意兴阑珊地在一旁逗狗玩。
陈瑶:“很多本事也不是在大学里学到的,我现在就不知道自己学这些有什么用。”一面很自然地转向彭溪:“你打算考中艺什么专业?”
彭溪有些腼腆:“我想学表演,但爸妈想让我学导演或者戏文。”
每逢谈话,陈瑶总是既不愿冷场,也会刻意照顾到在场每个人。孟波以前也不知是褒是贬地说她比自己更像是官宦人家出来的孩子,陈瑶倒觉得这是因为自己缺乏安全感所致。自小爸爸在外地工作,外祖父母身体不好,母亲一心都扑在她的大家庭上,对陈瑶虽然宠爱,毕竟时间有限,所以12岁前,陈瑶主要是靠爷爷奶奶帮衬带大,父亲共有兄弟姊妹五个,除了父亲,陈瑶这些姑姑叔叔,没一个善茬。对于父母只帮大哥带孩子这件事始终不满,所以对父亲不在身边的陈瑶别说是格外照顾,能不特别苛待就算不错了。陈瑶每每回想起自己在这个复杂大家庭里生长,虽谈不上草木皆兵、步步为营,但至少学会了察言观色、见机行事。
彭涛嘲讽妹妹道:“你吃表演这碗饭,我看不合适,一辈子当特型演员吧,你自己肯定也不甘心。”
彭溪骂道:“嘴欠!”跳起来作势要打哥哥,兄妹俩便笑闹起来。
陈瑶虽然顾及他人感受,但却还不没学会昧着良心奉承人。
彭家一家四口都跟俄罗斯套娃似的像一个模子描画出的一般,四人整整齐齐,白白糯糯,只是型号不同罢了。彭涛最高,也不会超过1米75,彭溪最矮,不到1米6,但是她才高二,应该也还有长高的空间。彭伯伯和郑阿姨都不能被称作有夫妻相,而是有兄妹相。彭溪虽然肤白大眼,但是也只得肤白大眼,鼻子很遗憾地像了爸爸,又扁又圆,下巴有些短,连带整张脸都有了虎头蛇尾的势头,彭涛则取了父母的优势,虽然也谈不上帅气,但至少还算周正。
只听彭涛嘴上不住地拿妹妹打趣,一会儿说其实她长好了可以走邱淑贞的路线,一会儿又说可惜她没邱淑贞的身材,身高是硬伤。陈瑶忙出来打圆场,说自己刚上大学也就1米63,在大学还颇窜了几公分,彭溪才高二,还有好几年可长呢。
这边闹的声音有些大,郑阿姨觉得兄妹俩在别人家如此这般不像话,何况今天是在中艺老师面前露脸的,便过来面带愠色小声对彭溪道:“今天干嘛来了拎不清啊?”又怪彭涛:“你看看人家瑶瑶,比你还小,多懂事!你就不能有点儿当哥哥的样子!”
彭溪也压低了声音问妈妈,:“余主任怎么说的啊?”
郑阿姨小声:“回家说。”
待到郑阿姨走开,陈瑶问彭溪为什么想学表演。
彭涛怪声怪气道:“某人有一颗想当明星的心!”
彭溪这次没搭理哥哥:“我喜欢电影,那会儿一个人在北京看了好多好多电影。”
陈瑶心里一喜,原来是同好。一壁又奇怪,她怎么会一个人在北京呢?就问她。
彭溪:“以前爸爸借调到部里,妈妈陪哥哥在成都上学,奶奶带我来北京陪爸爸。”
陈瑶问:“你们是四川局的啊?”
彭溪看起来不太明白陈瑶的问题,彭涛接话道:“对,我爸原来是四川局的,我那会儿上高中,没户口没法儿到这边高考,而且我们四川的教学质量也比这儿好,本想着高考前能办成,拿着四川的成绩来北京考,那不是妥妥的吗,结果,没办成。”他做出一副欲哭无泪的倒霉相,“可怜我也放松了警惕,结果……结果只能出国咯。”
彭溪道:“我哥出国后我妈才来北京的。”
陈瑶算了算,想到彭溪也是小学没有妈妈陪伴,突然对她有了亲近感。
虽然谢晓岚在陈瑶儿时无暇陪伴,但陈瑶依然非常感谢母亲打小就给自己推荐的那些世界名著:伊丽莎白.班纳特、达西先生、苔丝、简爱、安娜.卡列尼娜、大卫.科波菲尔、于连、让阿冉、卡西莫多、埃斯梅拉达……这些角色陪着陈瑶度过了多少孤寂无助的日子,也得以让陈瑶通过小说中的悲欢离合、恩怨情仇去重塑自己的心性和品格,不至于完全陷入复杂家庭的明争暗斗,变成心胸狭隘、蝇营狗苟之人。
陈瑶说:“我是从小跟爷爷奶奶长大的,也特爱看电影,你都爱看什么样的电影啊?”正说着,王欣突然进来说:“开饭了!”。
饭桌上,大家围着余主任各种明里拍、暗里捧,陈瑶基本没有插嘴的机会,便也落得清闲,可以专心吃饭,但想到彭溪的未来有这么多人操心助力,自己却仍前途未卜,心下不免酸楚。
晚上王欣送她、钟宇和余主任回家。余主任和钟宇家都在中艺附近,离肖家不远,不一会儿就到了。后来王欣问陈瑶打算考研还是找工作,陈瑶说自己是一颗红心两手准备,也在准备考研,但要是能直接找到工作留京那是最好的,毕竟读完研也依然要面临一样的过程。
“你打算回西安吗?”王欣问,她还没答,王欣突然一拍脑门:“对了,你男朋友在北京,于情于理都该留下,感觉他家条件不错,是不是也能帮点儿忙啊?”
陈瑶和王欣相处一段时间了,只在钟宇一事上觉得她有些兜圈子,别的事她都很直接爽利,也堪称热心肠,便不瞒她,说了孟波家嫌弃自己是外地女生,并不接纳她。正说着学校已到了。
陈瑶下车时王欣打抱不平地恨恨道:“这都什么年代了,还有这样的家庭,回头我跟老肖说说,咱们自己想办法。”
不知道现在北京高校里面对毕业招工(分配)是否还像我们当年那样把学生按照性别和来源分了四等,前几等大家可以脑补,至少我们外地女生是第四等,所以考研或出国反而最公平,只是研究生毕业依然要面临一次被社会选择的艰难历程。希望所有毕业生都能迅速走过迷茫期,记住,你不是一个人,那是人生的必经之路。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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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拒绝鱼翅的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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