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介绍一下,这是咱们社最近合作的青年艺术家,乔微。”
社长说着对身后的人做了个“请”的动作。看见乔微从社长的风衣后面钻出来,成绮顿时没了吃饭的心思。
妈妈酱,在家里扶贫也就算了,怎么都扶贫到单位来了?
抓到成绮之后,社长喜气洋洋地把乔微请去了社里唯一一间会议室。等乔微和成绮都坐下后,社长欣慰地看向成绮:
“乔老师刚刚获评新锐艺术家,是几十年以来第一个获奖的国人。好多圈内杂志都抢着采访,但乔老师点名要跟咱们社合作。”
成绮都快忘了,她们是专注人物的非虚构类杂志。
听到“乔老师”这个称呼,她觉得陌生又新奇。乔微原来这么厉害吗?她从来不和成绮讲工作上的事,成绮只当她是那种典型搞艺术的富二代。
听社长的描述,跟乔微合作好像馅饼砸中了她们社似的。成绮心里涌起一丝不耐烦,高中时熟悉的自卑感再次出现。
也是,她和乔微,怎么可能是相安无事的妈妈和宠物。
但成绮还是面不改色回望社长,扮演社恐内敛的小作者:“那为啥叫我来呀?”
社长一拍手,这话你算是问到点儿上了。她脸上的褶子都快笑进那一头泡面里:“乔老师看过你的小说,说你很会写人,点名要你来写她的几篇专访。”
说完社长冲成绮眨眨眼,意思是,看不出来你还藏着这一手,给咱们揽这么大一活儿。
社长又潦潦交代几句,大意是说虽然要追热点,但也不能刻意赶ddl,让成绮慢工出细活,“按乔老师意思来”。
“要是文章爆了,给你加绩效,我个人再贴你点奖金。”社长强调这点的时候没避开乔微。乔微听见,也配合地笑了两声,笑声愉快:“看来贵社很有人文关怀,我可以放心合作了。”
社长满意地看看她俩,像在看救命稻草,又像看一部女性互助成长史诗。然后社长留她俩单独在会议室聊,“互相了解,促进一下感情。”
成绮和乔微在会议室里大眼瞪小眼。乔微今天穿了一身休闲装,黑发自然垂到手肘,坐得很放松;成绮却如坐针毡,乔微每看她一眼,她都起一身鸡皮疙瘩。
成绮终于忍不住问乔微:“这是你对我的惩罚吗?”
乔微无辜地眨眨眼:“惩罚你什么?”
搞创作的人都有点傲气,乔微不可能不知道这一点。当初乔微以收房租要挟,成绮才勉强答应给她读自己的小说。没想到乔微得寸进尺,不仅要求做成绮的第一个读者,还要来盯着成绮写文章,让成绮对她歌功颂德。
乔微施舍过成绮很多,相应地,规矩也很多,但唯独在创作上没干涉过成绮。
这次合作,乔微明摆着是冲成绮来的。虽然珠宝艺术家受众不广,但也算是她们社能争取到的优质素材,等于给了她们社一个起死回生的希望。可是这件事还是让成绮觉得难受。
她觉得乔微越界了。
气氛到这儿,乔微铁了心装傻,关于惩罚的话题聊不下去了。成绮只好开启新的话题:
“你确定要跟我们社合作?”
“对啊,合同都签好了。”
“你图什么啊?我们社都快倒闭了。”
“没关系。我相信这次你可以做好。”
“你说实话,”成绮急了,身体前倾几乎离开座椅:“到底为什么让我写你的专访?”
“与其好奇这个……”乔微抿唇轻笑,白色帆布鞋踩住成绮的椅子,脚尖用力下压,“不如担心一下你故意带垃圾回家的后果吧。”
成绮失去重心,不得不从椅子上站起来。
她就知道,对于故意把亲妈引到家里这件事,乔微不会轻易善罢甘休。
当初把成绮带回家,乔微的规矩之一,就是不许从外面带奇怪的东西回来。
这条规矩原本是没有的。起初搬进乔微家,成绮以为她们只是普通的金钱关系,却不知道自己需要付出什么代价。乔微说她只要好好住着就行,但成绮心里总觉得不安。
规矩定在住进乔微家之后的某一天。
有一次,乔微临睡前接了个电话,看起来很紧急地起身出门了。她去化妆的时候,成绮看到她手机上的信息,是一个地址,发信人备注了一个字,“徐”。
好奇心作祟,成绮用自己的手机搜索那个地址,发现是一家酒店。
大家都是成年人,成绮不难猜出乔微去做什么了。关于乔微和“徐”的事,成绮不予置评,但心里始终有些别扭。
因为那一次,乔微一连在外面过了三天都没回家。
第四天下午,成绮待不住了,去家附近的街上散步。起初只是散步,后来她越走越快,几乎要飞起来,好像走慢一点就会被自己膨胀的思绪撵上。
一个成绮对自己说:“你只不过是乔微捡回家的一条狗。”
另一个她反驳:“吃软饭就要有吃软饭的觉悟,在家躺着不开心么?”
前一个她问:“你真的彻底放下了?对乔微一点都不关心?”
后一个她坦然:“乔微想怎么生活是她的自由。”
成绮想不通,为什么乔微偏偏要把她带回家?
因为她们高中时常被拿来比较?为了给李老太面子?因为自己混得很惨,能满足乔微施舍的快感?因为乔微人美心善,喜欢给所有一时兴起邂逅的对象一个家?
不能再想下去了。
成绮忽然站定,打开地图,凭借记忆输入酒店的名字,导航。
至少要关心一下金主妈妈安危,她想,不然谁给她打钱?
路线七拐八拐,等成绮站在酒店楼下,天已经黑了。
成绮这才意识到自己做了件多愚蠢的事。三四天过去了,乔微还住在这里吗?就算她还在,如果和那个“徐”一起,成绮见到了该如何反应?那个“徐”是男是女?天黑到这种程度,住在这里的人都酒足饭饱回房间了吧,她难道要给乔微打电话说“我来x酒店楼下蹲守你了”?
乔微向来不喜欢在家以外的地方被成绮打扰。
等了半天,成绮连乔微的影子都没看到,自己反而快饿晕了。酒店对面那一整条街上,唯一和食物相关的只有一家酒吧。
于是后来的事情顺理成章:成绮走进酒吧,勉强填了肚子之后就开始灌酒。
她酒量还算不错,但那晚喝得实在有些多。借着朦胧的酒意,她看见一个红头发女生上前搭讪,索性对那个女生说:
“我喝多了,你送我回家。”
红头发女生脾气意外地好,当即帮成绮叫了车,还把她送到家楼下。
成绮下车,抬头看见家里那几扇黑漆漆的窗户。
她又对女生说:“太晚了,我家里没人,要不你今晚留下吧。”
女生从车上下来,关门,看着车走远了才悠悠地说:“不太好吧?”
她的行为被成绮尽收眼底,在酒精的作用下,成绮笑出声来。笑声打在四周的墙上,又弹回楼下的两个人身上。成绮笑着骂了句脏话,说:“还真有你这种不要脸的人啊。”
女生没接茬。
成绮往女生那边迈一步,和她几乎身体贴着身体,拿起她的红发就着路灯端详:
“让你送我回家你就送,让你留下你就留,跟我玩什么欲擒故纵?”
女生站着没动,连表情也没怎么变:“我是想先送你上去,再重新打一辆车走。你喝太多了。”
成绮冷笑,动作近乎粗暴地拽起女生的胳膊。她个子高,女生的胳膊不得不向上抬起。成绮把女生拖进楼,狠狠地按下电梯按钮。女生背靠着墙,头顶蹭到成绮的唇,成绮触电似的弹开。但她仍然对女生说:
“行啊,我让你送我上去。”
女生盯着成绮的脸一言不发,咽了咽唾沫。
站在家门口,成绮边开门边对女生说:“其实在酒店门口我就看见你了。”
成绮抓着女生的胳膊,像押犯人一样把人扔进门,问:“为什么从酒店一路跟我到酒吧?”
女生甩甩胳膊,无所谓地说:“看上你了呗。”
成绮苦笑:“所以你情愿跟那么远,还送我回来?”
女生点点头。
成绮指指沙发,对女生说:“你坐。”
女生动作轻巧地坐在沙发上。她刚坐下,成绮就拿出手机,对准沙发,聚焦,拍照。
接着成绮对女生说:“行了,你走吧,没你事了。”
女生坐在沙发上没动:“这是在玩什么啊?你好歹帮我倒杯水吧?”
成绮懒得理她,拿着手机进了洗手间,嘴里含糊不清,像是在自言自语:“其实我们是一样的。”
女生没听清:“你说什么?”
成绮的苦笑溢满整张脸,几乎快要哭出来,“我和你,都是一样的。”
都是一样,为了一个不可能的人,追出去那么远,做无用功。
但成绮还想再挣扎一下。
她给女生的照片脸上打了码,把背景裁剪得一看就是她们家,发送给乔微。
紧接着编辑一串文字:“你总是不在家,我给自己找了个新玩伴。”
酒精上头,成绮心脏狂跳,打字的手在颤抖。她颤抖着点击发送。
发送成功。
一分钟过去,两分钟过去……
乔微没有回消息。成绮跌坐在马桶上,把头重重地埋在臂弯里。过了几秒钟,一股湿热的液体淌在手臂上。
对啊,乔微凭什么要回她消息。
如果乔微在乎她,怎么可能整整四天不回家,留她一个人在家,逼她挑衅。
看乔微平时的态度,这种事情她大概遇到太多了。偶遇一个有眼缘的人并带她回家,对乔微来说,或许就像小孩子在路边相中一块漂亮石头、一片标致的叶子。小孩子把它们放进口袋,视若珍宝,然后新鲜不过几天,就把它们原封不动地放起来,再也不碰。
唯一的区别可能在于,成绮是个有思想会行动的人,她不会自甘成为乔微抛弃的东西,她会挑衅乔微,试图引起乔微的注意。
成绮想象乔微收到挑衅后的样子。乔微可能会皱眉,放大照片后招呼“徐”过来:你看,我捡回家那个人,居然会妄想用这种方式催我回去。她以为她是谁?这个家的女主人么?
也可能乔微根本看不到消息,她正和“徐”相拥而眠,手机静静地放在一边。
无论是皱眉的乔微还是睡着的乔微,都很美,成绮没办法讨厌她。
她也的确没立场讨厌她。
想到这里,成绮觉得自己的一切行为都很可笑,酒醒了一大半。她站起来把脸上的泪洗干净,打开洗手间的门。
红头发女生不知道什么时候离开了。家里还是只有她。
突然,她听到一阵急促的敲门声,乔微的声音透过门缝传进来:
“成绮,开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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