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周一,成绮难得没有睡懒觉,原因有两个:一是昨晚没熬夜,二是乔微一大早就给她打电话。
成绮趴在床上,哼哼唧唧按下接听键。乔微的声音像冷水一样涌出来:“成绮,帮我把耳钉送到工作室来。”
成绮脸朝下埋在枕头里,闷闷地问:“什么耳钉啊?”
“蓝色那副。”
“你那么多副蓝色的,我怎么找?”成绮爬起来,到锁骨的栗色头发已经被折腾成鸟窝,睡衣松松垮垮挂在肩上。
乔微在电话那边笑笑,语气突然温柔起来:“钱拿到手了,硬气啦?”
“不是……”成绮一激灵,挠挠头,光着脚站到了地板上,“你要告诉我你想要哪个嘛。”
话一出口,她意识到自己语气暧昧过头,超出了室友的范畴。
暧昧——和乔微住在一起,让人很容易忘记这两个字的界限。乔微替她付房租和生活费算暧昧吗?昨晚的事算暧昧吗?如果后者算暧昧,她们只暧昧过两次,昨晚是第二次;如果前者算暧昧……成绮不敢想,那她索性和乔微在一起算了。
成绮没谈过恋爱,但活了二十多年早就清楚自己喜欢什么样的人。但乔微呢?乔微总是不确定的。不确定喜欢男生还是女生,不确定今天的心情如何,甚至不确定几点回家。
顺着乔微的指示,成绮在床头柜上找到了乔微想要的耳钉。是乔微昨晚亲手放在那里的。
成绮初中就打了耳洞,但没什么耳饰。耳洞用劣质金属穿过,倒是不用担心长起来。她不太能理解为什么乔微要她专门送一趟耳钉。
她看向手里的耳钉,水滴形,上面镶嵌的据说是乔微大学时自己烧的珐琅,深蓝色底面上缀着星星点点的白。
成绮想起昨晚它们在乔微耳朵上的场景。昨晚乔微一直开着灯,成绮仰起头时,看见乔微发红的耳尖。她的耳尖有块凸出来的软骨,成绮觉得很可爱,忍不住想咬一口。
最后成绮用亲吻代替了咬,她的吻就落在乔微的耳钉上。乔微察觉到成绮在亲吻耳钉,负气似的把它们摘下来,扔在床头柜上。
把耳钉揣进兜里,想了想,成绮还是找了只小盒子安置它们。乔微做首饰设计,家里有不少盒子。成绮的手揣在兜里,不时碰到盒子的棱角。尖锐的触感提醒她:她和乔微从来都是不一样的人。
从高中起,到几个月前她被乔微捡回家,她们之间始终隔着些什么。
八个月前,被乔微捡回家那天,李老太请乔微吃饭,拉成绮过去做陪衬。
李老太是成绮的高中班主任,退休旅游,第一站就来上海看望两个爱徒。
她们那届出了两个人物,一个是成绮,常年霸榜年级第一,中文系本硕;另一个就是美术生乔微,长得漂亮家里有钱,学的专业也很高端:珠宝设计。
成绮和乔微几乎没什么交集,为数不多的接触是高考完的谢师宴。当时,李老太招呼她过去,一手搂着她一手搂着乔微,像左右护法。
李老太很宝贝地说,这是我教学生涯里最心爱的两个学生。
成绮当她说场面话,哪一届不出几个好学生?她面上笑笑,去了洗手间。回来之后,李老太先行告退,乔微被同学们围起来合影。她皮肤白,又穿了条浅色吊带裙,午后的阳光照在她身上,照出了众星捧月的意思。
没人注意到成绮。只有当时的同桌招呼她:“学霸,你也来拍照呀!让我们沾沾运气。”
同桌说完,才有几个人稀稀拉拉地走来成绮这边。
成绮想起,有一次路过李老太办公室,听到她正在里面教训学生。“你看你,长相不如乔微,家里也没她那样的条件。我要是你啊,我就跟成绮似的,拼命学,往死里学!”
这是李老太训学生的一贯技巧,成绮却感觉被教训的人是她自己。从那时候起,她就深刻地意识到,自己和乔微永远都是两个世界的人。
但当时的成绮却不自觉地想靠近乔微。她往乔微身边的人群里挪动,对同桌她们说:“抱歉,我想先和乔微拍照。”
而那天饭桌上,逗李老太开怀大笑的,就是这张乔微和成绮的合影。
只不过合影是乔微找出来的。提到高中时代,乔微回忆:“好像那时候跟很多人都合了影。”
李老太顺势问:“那照片你们俩都还留着吧?”
乔微笑笑,眉眼间都是好学生的样子:“当然。”
成绮在这顿饭之前,已经七年没见过乔微了。但乔微这一笑,让她立刻回忆起当年,那些莫名其妙被比较的时刻、被过早剧透成人世界后的落差。
于是她淡淡地答:“好像是有这么个照片吧。”
李老太兴起,想看看爱徒当年的青涩模样。乔微连忙去包里翻出手机,查看相册;成绮也假装忙活,在背包、钱包里翻找起来。
其实那张照片就被她放在钱包夹层里,但她不想拿出来。她不想被面前一老一少两个女人知道自己对这张合照如此呵护。
对李老太的心思是,固然师生一场,但没必要交浅言深;对乔微的心思是,不想让她看穿自己,不想再和她有什么交集。
成绮喜欢过乔微。
也可能只是青春期的一场暗恋。成绮后来每换一个钱包就要把那张合照挪进去,但她对此的解释是:习惯了,总得放个东西在那里。
乔微终于在手机里翻到了她们当年的合照。她把手机递给李老太,老太太笑眯眯地欣赏。
成绮见状收起钱包,却不小心把放照片的那层翻在外面。即使很快就把钱包复原,成绮还是确信乔微看见了。
对上乔微玩味的眼神,成绮狼狈又窝火地对视回去。
怕什么?我现在又不喜欢你了。
所以在送走李老太、客套地自我调侃“找不到工作只好当街溜子”后,乔微向成绮发出“我养你啊”的邀请,成绮脑子一热就答应了。
刚刚毕业、一无所有的她,就这样住进了乔微的房子。
其实成绮搬进来后不久就收到了一份offer。但她依旧吃乔微的、用乔微的,乔微给什么她就照单全收。成绮没什么负罪感,最主要的原因是乔微有个好家世。
反正不是乔微自己赚的。同样都是啃老,自己父母的条件不允许,啃啃乔家那种资本家总说得过去吧?
“乔微那样的家世”这个压了她高中三年的魔咒,在变成金主妈妈时,竟然前所未有地亲切。
何况她真的很穷。杂志社底层编辑的工资,加上时断时续的稿费,也付不起房租的三分之一。什么文人的骨气、做人的原则,在生存面前,成绮可以暂时抛弃这种东西。
成绮结束回忆,揣好装着耳钉的盒子,离开家。
拿着乔微转的钱,她出门都硬气很多,直接打车去了乔微的工作室。
衔青工作室坐落在市中心,面积不大,五脏俱全。成绮进去的时候,乔微刚烧完玻璃出来,浑身上下全副武装。
见到成绮,乔微直接走过来,冲她扬起下巴:“帮我戴上。”
阳光照得乔微的耳尖有些透明,那块凸出的耳骨近在咫尺,成绮一低头就能碰到。她看见乔微脖子上的红痕,盯着它们愣神。
“想什么呢?”乔微把脸转向成绮,光影错落有致,成绮觉得自己看见了一件精致的工艺品。
“没什么……”成绮连忙拿出那只盒子,取出耳钉,把它们凑近乔微的耳朵。
“没劲。”乔微看了成绮一眼,低头躲开她,撇嘴,径直走到一边脱手套。
以为高中那个拽拽的高冷学霸很有气节,没想到一拳打在棉花上。说要养她,她居然不觉得冒犯,反而从善如流,像个吃惯软饭的小混混。
乔微想,人或许真是会变的。但她还是不断试探成绮底线,想知道她什么时候才会反击。
“哎乔微姐,你脖子这是怎么啦?”小助理肖肖收拾完陈列柜,刚好看见乔微,“不是烫的吧?”
乔微被她的大嗓门震得头疼,但还是乖乖回答:“不是的。”
肖肖松口气,慈爱地伸手,想要摸摸自家老板的头顶,被乔微不着痕迹地躲过去。见肖肖若有所思地盯着门口那个女人的背影,乔微补充:“只是过敏啦,别瞎操心。干你的活去。”
肖肖指指成绮离开的背影,脸上写满八卦,被乔微拿话堵住:
“不是客户,送快递的。”
肖肖意味深长地“哦——”了一声。
成绮不知道乔微在背后这样讲她,从衔青出来,又打车去了她工作的杂志社。
她昨天骗了亲妈一点,其实她有班上。但这班上得约等于没有:工资到手两三千,迟到一次扣五百。
往好了想,她这是给自己找件事做,不至于弄坏作息;何况迟到四五次之后,整个月都不用按时到了,血赚。
今天好巧不巧,因为给乔微送东西,成绮这个月第四次迟到了。
她在工位上坐下,把桌上堆的杂志和样刊码得整整齐齐,直到它们变成标准的长方体块儿,才打开电脑。
选择壁纸对成绮来说是个大工程。今天她选了四十分钟,才选到满意的壁纸,看一眼时间,中午十一点半,可以去觅食了。办公室只来了三四个人。
不能怪她们散漫,这年头纸媒能吊着一口气苟活已经不错了。成绮端着饭上楼时还在想:要赚钱就得忙,闲着就不赚钱,所以她宁愿选择闲着。
饭刚吃了一口,办公室门就被敲响:“成绮,你现在有空吧?”
成绮刚想随便找点活,应付说没空,抬头一看,社长那件很有品的黑色风衣赫然映入眼帘。
“田社长……你怎么来……”
话还没说完,看见社长身后的人,成绮又发出和昨天见到亲妈时一样的疑问:
“你怎么也来这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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