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新生

从大林回来以后进入一月中旬,刚好期末考试结束进入寒假,高三生没有寒暑假,不是接近春节谁都跑不掉,除了高三之外,学校只是空旷了许多。单鸾打从回校以后就没有见过童光,她什么也没说,只是两人之间的氛围莫名变得有些尴尬,回程的一路上童光借着她的画和要拜访的老师东拉西扯了点什么,一回过头来她跑得比谁都快。

一问就是:“马上要截稿了,我要赶着画投稿作品。”

很正当的理由,单鸾不敢耽误她。

接近年关,单鸾的班级里稀稀拉拉的还有一些人,虽然说高三生没有寒暑假,都得自愿补课,但这里可是三中,这点稀稀拉拉的人已经是三中高三最后的底线。

还有一点,单鸾察觉到自从她回来以后班里的氛围变得更奇怪了,莫名其妙总感觉有人在看着她,比之前收敛得多。她不去小卖部打工,童光又不在,小灵通不具备上网功能,她不知道学校论坛上面有更新成了什么版本,当然也不是很想知道。可能是那天在办公室里的事传开了,她不在乎这个。

单鸾想到了张翠,小婷老师也没告诉她张家那边后来怎么样了,单鸾叹了一口气。

她的手在柜子里摸索了一阵,想找数学笔记,却摸到了角落里冰冰凉凉的铁制钥匙。童光给了她画室的钥匙允许她随时过去,单鸾不知道出于什么心理,可能是觉得现在避开有些太刻意了,硬着头皮还是照常去找童光。画室空荡荡,童光已经有小一个周没去画室。她有童光的号码,想打给童光,心想童光为那比赛焦头烂额了许久,现在正在紧要阶段,她三天两头的打扰好像不太好。而且,打过去了,见了面了,又要说什么呢?

单鸾出身在那种鱼龙混杂的环境里面,她比其他同龄人对他人的脸色和情绪更敏感,她不是什么都不懂。

单鸾又叹了一口气,手下的笔记记出了一团漆黑。

实际上,童光倒也没说假话,但确实是刻意躲开了单鸾。她一时冲动、不知道怎么面对单鸾是真的,另一方面,投稿日期临近,她投心投力专注在画上也是真的,她甚至没离开过艺术楼,就在画室两层楼上的冯如雪教室里。单鸾几次来找她,两层楼的高度她也不知道童光就站在楼上相同的位置上。作品两天前将将完稿,童光要死不活地瘫坐在小马扎上,前方的画架上盖着厚重的白布帘,一人高的画像从顶端落下它的裙摆,被童光握在手中。

童光伸手撩开布帘的一角,裙摆底下的暗色从缝隙中淹没过来,只一点亮光,童光抬头看了一眼,和那唯一亮色中的单鸾相望着。

那是她的梦境,沉默的蒙娜丽莎高高悬挂在画布的中央,灰色的黄铜画框生了斑驳的锈迹、带着时代的老旧,年轻少女的面孔却取代了传世的经典,无悲无喜地窥望世人,画像埋没在无尽的漆黑里。画像前边,无知无觉的灵魂恍然经过,恰巧驻足于此。整幅画里唯一的光线自画外照耀,从她头顶垂落,落在了她回望的一边眼睛上,照得微微睁大的眼瞳熠熠生光。她回头张望光源处,毫无所觉地与画外视线相接——恰如那与她别无二致的画像。

画像前的女孩穿着翻了白的棉布裙,发丝柔柔吹落肩头,在光芒底下连反着光的发丝都在眼前纤毫毕现,仿佛那束光连接了画内外,她眼中倒映了画外的人,在那束光线和纷飞的尘灰中几乎带着神性一样的光辉,这一刻活着的神明从画中降落,在永恒里垂怜时间。

她就站在咫尺的身前。她是她的爱,与新生。画中人不再是无悲喜的慈悲画像,她在光之中。

童光遮盖住眼睛,小小地嗥了一声。画的细节,包括她的眼睫、她的发丝、她裙摆微微翘起的毛边三分入微、还有画中人浮现的神情、画像手背碎裂的皮肤、她微微睁大的瞳孔和眉角勾勒的笑意,连每一个毛孔每一笔画都被绘画者虔诚地打磨纤细,她在心里数着她背影的发丝,数得每一根都刻在了她的心里,才将画中人刻画得如此入微。任谁来看都能够看得出绘画者何其庄重地描绘了这幅画。

童光落笔时毫无所觉,等回头一看才发觉——她所有的心思在这幅画的面前无所遁形。

白色的防尘布罩缓缓落下,再次把里头的画像掩盖得严实。

童光呆愣愣地看着瓷白的防尘布,白布上是黑色的人形倒影,她不知道该如何面对单鸾。

画稿完成那天她呆呆看着挂在上头的画布看了好久,连冯如雪经过她身后都没注意到。冯如雪站在她身后打量着这幅画,点头说:“你确实有天赋,这幅画拿出去大概率是能拿奖的......。”冯如雪半蹲着坐到童光身边:“但你准备好了吗?”

冯如雪是其中大家,她见过太多纤细又敏感的心思,何况是这么明晃晃的心意。

被看破了心事的童光有些羞赧,她近乎有些张皇着不知道怎么回应,好半天才支吾:“......我不知道。”

冯如雪轻轻地划过干涸的布料上面,似乎还能触碰到颜料的温烫:“小光,你很有天赋,技巧可以磨炼,但绘画的东西除了技巧.....还有些更上面的,所以这里尽出些心思纤细的神经病和疯子。命运对你,说不好是垂青还是苛刻。”冯如雪苦笑了一下,“对于我们这一行来说,有时候尽捡一些唯心的东西,一道坎就是一生也翻不越的大山,别人嘴里说出来的和自己经历的终究还是两回事。你这个年纪本要跌几个跟头的才能窥见的,稀里糊涂竟然让你也摸到了门槛。”

冯如雪说:“说不好是好事还是坏事,国内环境到底不宽泛。”

童光沉默了一会儿:“很明显吗?”

冯如雪看向她,她低着头:“如果我真的有那种所谓的天赋,那是不是......这次比赛参不参加都可以?”

童光抬头看着画,画中人在一片深沉中直勾勾望向她,她看起来这么洁白无瑕,带着不谙世事的眼睛,连翻了色的裙子都不染纤尘。但和童光心里的那个形象一比较,童光还是觉得画面更要逊色几分:“如果我真的有那种天赋的话,就算错过了这次比赛也还会有别的机会的吧。”

童光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事,她本来觉得自己应该有着那种按部就班的人生,有恩爱的丈夫、可爱的孩子、圆满如意或者带着点坎坷的一生。可能有一两分出挑,但也不会出挑太多。她是父母爱的结晶,在父母爱的照耀下长大,所以也会憧憬相似的家庭和憧憬爱。她向往父母那样的爱情,觉得那很难,但并不觉得这是不能到达的事,或许只是早晚的问题。因为有憧憬、因为知道艰难,所以她也愿意去尝试,她有试错的本钱,她并不惧怕撞一两回南墙。

但是就在她怀着乱七八糟的想法闭着眼睛准备撞一撞南墙的时候,单鸾出现了。

那一天晚上单鸾枕着她的肩膀,两个人挤挤挨挨的睡在一片沉默的废墟中,童光怕吵醒单鸾,艰难的扭过头去看她,鬼使神差地拍下了一张单鸾睡着的照片,她柔软的发丝就睡在她的脖颈处。那一刻什么憧憬什么标准什么试错的勇气都被她丢在脑后,她不再想要那些按部就班的规矩。她想就算不是张文友,是个别的什么更好的、更英俊的男人,他会像单鸾这样照耀着她吗?她也会冲破勇气迷茫着去抓他的手吗?

童光看着手机里的照片,只用了两秒就接受了自己是个变态的事实。

搞艺术的出一两个变态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但是当画面里这么明晃晃的虔诚呈现出来时童光又犹豫了,高中三年里她莫名其妙的就成为了流言的中心,人云亦云,这种流言的狂欢一旦开启就很难停下,人热衷陷入自己相信的幻觉里,这时候如果拆破他,把他拉出来,告诉说‘你是错的’,那么真实反而是罪大恶极的那一方。童光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只好惯性装傻。有时也沮丧过,但最后都劝服自己,归到了一个‘没什么大不了’的结局中,但这并不代表她认为那些流言就全是无所谓的,那不是一个什么太好的体验。

那单鸾呢?

流言的兴起中,不正的出身是一个大热门选题,混乱的生活是另外一个。童光的流言是编造,所以童光虽然受伤,但也就是破了点儿皮的那种程度,但单鸾不幸真的有那么一个令人‘津津乐道’的出身,那不是单鸾的问题,可流言从不因对错而慈悲。如果在这出身的流言之上再和什么搞变态的话题扯上关系,那她要怎么在这本就纷乱的流言中心立足呢?

童光埋着头,无论单鸾对她是什么态度,单鸾大概压根就不在意陷入什么流言之中,她挣扎着出来的那片泥泞比轻飘飘的流言深沉更多,两厢一比较,可能那点流言对她而言真的不算什么。

但童光自己接受不了。

她本来就这么难了,用尽全身力气、一刻也不敢停歇地跑了那么久才勉强跑出了过去阴影的底线,结果挣扎着又陷入了新的泥潭中间,还是因为她的缘故,这让她怎么面对单鸾呢?

冯如雪说:“作为你的老师,我并不支持这个想法。世界范围内很多知名的画家在死前都籍籍无名地困守一方,无论那些传世的画作如何响亮,他们都已经怀揣着不甘心死去,作品和心态也有保鲜期,要在合适的时间登上舞台,机会转瞬即逝。”

“但是人生是你的,小光。”冯如雪轻轻拍了拍童光的脑袋。“你自己做决定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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